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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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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和尚腦筋靈活,能說會道,趕緊接著她的話說:「補報不敢當,如今倒有個做功德的機會,特來與賢妹說知,不知意下如何?」 他是有意留下一個漏洞,等巧雲來提,語言交談便曲折有致了。果然,她笑著嗔道:「你這位師兄,倒也好笑!是何功德?還不曾說與我知,卻如何問我的意思?」 「咄!」海和尚在自己光頭上鑿了個爆栗,「我自覺平日說話,也還清楚,怎得今日在賢妹面前,便這等顛三倒四?」 這話就有些出格了。巧雲聽出因頭,不願迎兒在面前,便看看她說:「有今日新做的素餡饅頭,裝一盤來待客。」 迎兒自是依言行事。巧雲與海和尚卻都拿眼盯著她的背影,眼看她進入廚下才扭過臉來,倒像迎兒會躲在什麼地方窺探,不是這樣看清楚,便不放心似的。 於是,巧雲瞟著海和尚說:「在我這裡,語言須謹慎些,休當迎兒不懂事。」 「原要她懂事才好。」海和尚把送了她一個銀約指的事,順便告訴了巧雲,接著又說,「馭下宜寬,才有知心著意的人好用。」 言外之意,是勸巧雲收服了迎兒。她懂他的話,但覺得一時還理會不到此,姑且撇開,重拾中斷的話題:「師兄!到底是何功德?」 「這場功德不小!」海和尚精神抖擻地說,「報恩寺要啟建一壇『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』——」 語聲未畢,巧雲先就高興了。這個道場俗名「打水陸」,七晝夜的法事,焚種種香,燃種種燈,供種種精妙飲食,設種種花幡寶蓋,數百名僧眾,唪經施法,最熱鬧好看不過。所以她失聲打斷了海和尚的話說:「喲!報恩寺有這等場面!」 「也是因緣湊巧。賢妹,你聽我說。」 原是要找話來說,才坐得久,海和尚便從「水陸普度大齋勝會」的緣起說起。起自餓死台城的梁武帝,生前曾得一夢,夢見一位高年異僧,說的是:「欲救群靈之苦,莫過於水陸大齋。」梁武帝醒來記夢,歷歷在眼,便下詔敕高僧志公和尚,創建水陸齋法,相傳至今。 「做道場功德,是一心奉請十方法界的聖凡,齊降法筵,虔心供養。延生降福,超度亡魂,如響斯應。」海和尚接著說這一壇水陸的齋主,「建一壇水陸道場,事非輕易,東村趙秀才糾合了幾位親友,湊集份子,央人與我來說,我已許了他了。有此好事,何不因利乘便,賢妹不妨也做一場延生薦亡的功德?」 「再好不過。我娘生我時難產而亡,久想拜一堂血盆經懺。不知可能在這場水陸道場中超度?」 「怎麼不能?」海和尚合十說道,「但等功德圓滿,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淨土。」 「只是——」巧雲欲語又止地,一雙鳳眼悄然低垂,心裡在做盤算。 「賢妹!」海和尚異常關切地問,「怎的變了主意?此是難得的機會,不是銀錢花費上的事,延請數百位僧眾,非同小可。錯過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勝會?」 「實不相瞞。」巧雲答道,「師兄說不是銀錢上的事,我倒是正為此要做個打算。也知打水陸的花費極大,只怕力量夠不上。」 海和尚的神色,就由於她這兩句話,變得輕鬆了。「我道是什麼事!」他毫不在乎地答說,「這上頭,賢妹不須費心。」 「怎的不要費心?數家合建,費用公攤。再說,自己不盡心,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。」 「這卻是實在話。不過,費用雖說公攤,賬卻由我開。一壇水陸道場,總得用到五百兩銀子,十份派,每份五十兩銀子,賢妹只出十兩銀子就是。」 「何以我獨少出?」 海和尚笑笑,有句話畢竟還是說了出來:「情分不同嘛!」 巧雲頓時臉泛紅暈,微微嗔道:「說話又是顛三倒四了。」 「這句話不顛倒。賢妹想想,你我是何稱呼?情分自然不同。」 「雖然如此,也只好擺在心裡。」 海和尚深深會意,連連點頭,急急回答:「正是、正是,我與賢妹的情分,彼此擺在心裡。」 等迎兒將一碟炸好了的素餡饅頭送了來時,少不得有一番謙讓。巧雲只如佈施高僧一般,奉居上座,親手供食。在她是恭敬,在海和尚看,卻是親切,興致一好,胃口大開,把一碟饅頭吃得精光。 看看時候不早,怕她家男子回來撞著了有諸多不便,海和尚只得戀戀不捨地告辭。巧雲著迎兒送出大門,自己在中門邊癡癡地凝視,等海和尚正要出門時,她忽又喊道:「師兄,請留步!」 這一喊,海和尚便如奉了將軍令,忙不迭地轉身回來,十分關切地問:「賢妹,可是還有話?」 「是啊!」巧雲這樣回答——其實無話,只是情不自禁地失聲一喊,但不能不這麼回答,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話來說。 這句話,自須有不能不把他叫回來的理由,急切間卻想不起來,悄然凝睇,仿佛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似的。這便叫海和尚的綺思,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湧上心頭。 「賢妹!」他礙著迎兒,不便直抒心曲,只意味深長地說,「你不必煩心,一切都不必多言。」 他這話卻又教她一陣咀嚼,也是礙著迎兒,不能多說,順口答道:「我還有話。」 「那就請吩咐。」 這下,巧雲想起一件事。「師兄,你再請坐一坐。」她說,「我有東西讓你帶去。」 「是,是!」海和尚一迭連聲地答應。 於是一個進入自己臥房,一個又在客堂中落座——心裡好生歡喜,猜想著巧雲必有切身體己之物相贈,不是日常所用的羅帕香囊,便是鉸下來的頭髮。雖無私情,已有表記,有此表記,便不愁私情不成,半夜裡打坐無聊,盡有東西好想了。 果然是塊羅帕,但所送的不是它,是它裹著的一塊銀子。「師兄,多承你好意,感激不盡。」她把銀子捧在手掌心裡,「這十兩銀子的份金,就請師兄帶了去。」 「忙什麼?你先收著。既是一家,不分彼此,就我先替賢妹墊上,也不要緊。」 「這教我如何過意得去。師兄,你必得收下,不然害我不安。」 說著,巧雲將一塊銀子硬塞在海青袖子裡。海和尚借勢將手一縮,袖裡另有乾坤,將巧雲那只溫軟的手,好好捏了一把。 巧雲不曾想到有此親近的意外機緣,心裡怦怦地跳,卻也有些著急,因為被迎兒發覺了,不好看相,便將手一奪,海和尚不敢硬拉,讓她退出手來。他只覺得袖子好沉,探手去摸一摸,才想起是十兩銀子丟在那裡。 等有些喪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,巧雲也有些神志恍惚,怔怔地坐在那裡,只是回想著剛才的情形,看不見迎兒就在眼前。 「大娘子!天快黑了,也不知石三郎來不來家吃飯,可要預備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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