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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這是何等冤屈!兒媳婦覷人不防,一索子吊死了,娘家為她申冤,上京擊「登聞鼓」鳴冤,哲宗皇帝特派禦史查辦。那書辦將罪過都推在推官身上,又說他受賄白銀二百兩,如何如何過付,指明時日地點,真個鑿鑿有據。

  「這就不對了!」聽到這裡,石秀插嘴,「真是真,假是假,哪裡就好誣告?」

  「唉!」勝文長歎一聲,「害就害在我爹那個毛病上頭,當時支支吾吾,辯不清楚,看去是情虛的模樣,假的也變成真的了。」

  「有這等事!」石秀替她難過,濃眉擰成個結,捏緊了手問,「後來呢?」

  「那還用說?自然下在監裡。」勝文慘然答道,「為這場官司,上下打點,連我娘頭上的一根玉簪子都賣掉了。」

  「真正是無妄之災!」

  「災難不過剛剛起頭。」勝文接著說道,「我爹又氣又急又悔,在監裡得了場病。那地方好人都難熬,得了病更不用提。不過三天工夫,撒手走了。」

  「人死了,官司自然完結——」

  「誰說的?人死了,還得追贓。一錢逼死英雄漢,孤兒寡婦哪個看顧?親戚故舊,挨家磕頭也磕不出二百兩銀子。」

  「那,那怎麼辦呢?」

  「怎麼辦?」勝文雙目含淚,容顏慘淡地說,「只看我今日的身份,便是那時的辦法。」

  石秀明白了。無錢完贓,妻孥抵罪。勝文當了官妓,便是這等來的。

  「你不要難過!」石秀只好這樣勸她,「人走運氣馬走膘,有壞運就有好運。你壞運走過,該走好運了!」

  「有一兩個也是這等說。只是我不明白,落到這步田地,如何才算是交好運?」勝文又說,「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裡,已被踐踏得不成樣子,莫非還能夠回到樹枝上,開得好好的?」

  「那自然不能。」石秀想了想答道,「或者也有愛惜的人,撿了這朵花回去,清水供養,也是有的。」

  「有的?在哪裡?」勝文很快地接口,「官妓脫籍,不是等閒能夠。就算能夠,又哪裡去倚靠得著一個知心著意的人?」

  石秀心中一動,抬眼看時,勝文悄然凝睇,眼中仿佛有無數衷曲要訴,那顆心越發熱辣辣地按捺不住。但轉念想到自己,不過幫襯潘公,做個尋常買賣,寄人籬下,聊以糊口,哪裡好有什麼非分之想?這樣自己澆了自己一頭的冷水,不由得便把頭低了下去。

  看這光景,勝文不便再說——再說也沒機會,小侍兒領著楊雄到了。

  「怎的不先到衙前來尋我?」楊雄問道,「在哪裡吃酒來?」

  「是潘公。」石秀答道,「老人家好意,說是這兩天吃齋吃得刮心剔肚般難熬,一定邀到王六那裡,大魚大肉修了五臟廟。」

  言者無意,聽者有心,勝文這才知道石秀昨天說的都非虛語。看來倒真是個至誠君子!

  「這裡倒風涼!」楊雄看了看周圍,興致來了,「今日十六,月亮還是好的,就這裡吃酒,倒也有趣。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裡!」

  快活三無處去覓,金線卻近在咫尺。她這天也不供番,一喚即至,歡然共飲,到月上東山,清風徐來,意興更豪。

  這天家裡的男人都在外頭。就在潘公與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,家裡又來了一個男人,穿一領簇新的玄綢海青,雪白的竹布襪子,踏一隻皮襻涼鞋,頭皮青青,紅光滿面,甩著袖子,瀟瀟灑灑地來到潘家敲門。

  應門的是迎兒,開出來一看,頗感意外。「原來是海師父。」她到底還年輕,未經世故,心思老實,「潘公不在家,與石三郎吃酒去了。」

  在她想,家無男子,不便應接。海和尚卻是意外之喜。「不妨,」他笑吟吟地說,「我便見你家大娘子。迎兒,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?」

  「海師父不是報恩寺方丈?」迎兒詫異地問。

  「不錯,我是報恩寺方丈,不過到了你家就不同了。」

  「怎的?」

  「你想來聽說過,我不曾出家的那時節,拜在潘公膝下,認作義子。」海和尚問,「你倒想想,我跟你家大娘子,該如何稱呼?」

  迎兒這才弄明白,想想果然,曾聽潘公說過,有這等一個義子,看他年紀要比大娘子大上兩三歲,那自然是:「兄妹相稱!」

  「可不是兄妹相稱!」海和尚從袖子裡摸出一個銀約指,塞到迎兒手裡,「送你玩!別人問起,休說是我送的。」

  迎兒又驚又喜,但到底還膽小。「海師父,我不要!」她把銀約指遞了回去。

  「為何不要?」

  「不能與人說,便不好戴,戴出來便有人問——第一個就是我家大娘子,她問起來,我怎麼說?」

  「那容易。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說明了。別人要問,你就說是你家大娘子的賞賜。」

  「你如真的這等說,我就謝謝了。」說著,迎兒把海和尚接了進來,關上大門,徑奔後院通報。

  潘巧雲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,心猿意馬、坐立不安之際,聽得迎兒一說,心裡在想:這倒真巧了!想著曹操,曹操就到。只是他的來意如何,卻費猜疑。

  且不管它,見了面再說,於是先吩咐:「你請海師父進來待茶。」

  等海和尚進了後院,她卻遲遲不出,對鏡理妝,打扮得整整齊齊方肯出見。

  這天佛事已過,無須淡妝,脂粉渲染,面如桃花。海和尚一見,頭頂上仿佛覺得轟的一聲魂靈出竅了。

  有迎兒在旁邊,巧雲自須顧忌,斂盡笑容,莊肅下拜。「昨日師兄辛苦!」她說,「多蒙超度先夫,他在泉下也感激。」

  「好說、好說!」海和尚定定神,想起也該謙虛幾句,「昨日多蒙賢妹款待,厚賜 錢,真正受之有愧。」

  「師兄說哪裡話!我還覺得不成敬意,容有機會,另外補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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