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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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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妙啊!」楊雄拍手拍腳笑道,「原來令官不濟事,官威掃地了!你們還不殺她的威風?」受了這句話的慫恿,賽楊妃第一個便上去揪住勝文。石秀起一隻手去格,怕力道用得大了傷了賽楊妃,虛虛一攔不曾攔住,到底讓那三個人強灌了勝文一杯酒才歇手。 這一頓鬧,痛快淋漓、無不大悅,只有石秀與勝文感覺不同。石秀活到快三十歲,不曾在綺羅叢中、脂粉堆裡打過滾,如今一個淡雅芳馨的美人,在他懷裡被推來推去地折騰了好半天,加以那三個雌兒的口脂發香、嬌喘浪笑,間接都集中在他身上,因而神魂顛倒,如醉如夢,經歷了平生未有的奇趣,好半天都還覺得此身如在雲裡霧裡似的。 勝文羞又不是,惱又不是,心裡亂糟糟的,偏生就記得石秀寬闊溫暖的胸膛,卻又恨他不幫自己的忙,若是他肯幫忙時,那麼壯碩的胳膊,只伸出來一攔,十個賽楊妃這樣的人也近不得身,灌不得自己的酒,想到這裡,不由得便一面掠著散亂的鬢髮,一面用眼角去瞟著石秀。 原是怨恨的眼色,瞟到石秀臉上,看見他那帶些傻相稚氣的笑容,就似見了嬰兒扎手紮腳、牙牙笑語一般,一顆心便軟了,一雙眼便亮了,恨不得摟著他的臉,結結實實親那麼一下。 大家嘻嘻哈哈笑過一陣,金線便對勝文說:「該孫安娘猜了,她也是好手,你的本事,便弄個謎,叫她也猜不著。」 這一說,才把勝文的心從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裡,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說:「你可講道理?」 「怎的不講道理?」 「若是講道理,我揭了謎底,你自己說,是猜到了不曾?」 「使得,使得。你說將來聽!」 「什麼司馬懿、司馬師?是司馬遷!遷官的遷。」 「好!」快活三脫口贊了一聲,卻又笑道,「你的謎不壞,我猜得也不錯。」 「什麼不錯?一個盒子一個蓋,我的對了,你的就錯了,快快罰酒!」 一個不肯受罰,一個非罰不可,少不得石秀說好做歹,叫勝文得意了才罷。 就這樣鬧到起更時分才散,又是快活三做的東,一主二客都已醺然。楊雄不願回家,到金線家宿;孫安娘與快活三一起;還剩下三個人,賽楊妃自知沒份,自己知趣,說是東邊小閣子裡還有熟客的番,道聲謝先自走了。餘下便是石秀和勝文一對。 「走嘛!」金線半攙半倚地從楊雄肩上探出頭來說,「三郎,你還等什麼?」 石秀頗為作難,實在也捨不得勝文,而且都是雙雙對對,單撇下她孤零零一個人,也不好意思,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話,思量著還該回去才是。 「走、走!」快活三也說,「到安娘家再吃。」 「莫如到金線家。」楊雄也說,「離勝文那裡也近。」 大家都催,只有勝文不作聲,雙眼脈脈地坐在一旁。石秀猜不透她心裡想的什麼,躊躇了一會兒,等金線來拖時,他才定下主意。 「你放手,等我與勝文說句話。」 「好、好!先讓他們說句體己話。」楊雄醉眼迷離地說,「我們先到廊下去等。」 於是那兩對偎依著,腳步歪斜地出了閣子。石秀卻又不知如何開口,只搓著手發窘。 「你不是有話要與我說?」勝文抬眼看著他,輕聲催問。 「說出來怕你著惱。」 「你看錯了!我不是那愛使小性子的人。」勝文又說,「不管怎樣,總是初見,如何為一句話惱你?你說!」 「果真不惱,我就說:今夜我不到你那裡去了。」 「我道是什麼話?」勝文笑了,是好笑的神態,「你不說也不要緊。」 「怎的?」石秀答道,「都在催我,我何能不說?」 「我原知你要說的就是這句話。」勝文把臉偏了過去,「本是逢場作戲,何苦牽絲扳藤扯不斷?」 不用拿她的話去辨辨味,只聽她那幽怨的聲音,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裡的難受。其實他也難過,但自覺男子漢不宜說那些娘娘腔的話,所以仍舊只能跟她講道理。 「我決不是怕你牽纏,說實話,我倒也願意讓你纏。不過我石三一生說話算話,今天楊節級家做佛事,我答應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,現在焰口快散場了,我要趕回去料理。」 「這話騙哪個?」勝文冷笑道,「撒謊撒不圓,不如免開尊口。」 說石秀撒謊,他最受不得。「我平生不說謊話!」他氣急道,「不信你去問。」 「去問哪個?問楊節級?」勝文譏嘲地說,「楊節級回我一口:啊!我家做佛事?我倒不曉得。」 「他怎麼不曉得?曉得!」 「既然曉得,如何家裡做佛事,他自己在外頭吃花酒?」 「其中有個道理,你聽我說——」 「你不須說。」勝文搶過他的話來,「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還親,所以不叫楊節級回家照看,卻少不得你。」 這等口角尖利,教石秀難以招架,看來講理講不通,還須另想別法;正在躊躇無計之時,金線卻又掀簾探頭來張望,雖未開口,催促之意顯然,石秀為脫眼前困境,只好先許下一個心願再說。 「勝文!」他指著自己胸脯當中說,「我的良心在這裡,說話從無虛假,我明日必來看你。」 勝文閱人甚多,也看出石秀樸實淳厚,不是那等久曆歡場、日夜在三瓦兩舍中討生活的浪子,枕上海誓山盟,下了床頭也不回的人可比。自己說那些氣話,原是教他知道心意,倘或執意不受商量,就算今宵勉強將他拘到家,第二日越想越懊惱,一雙腳到底長在人家身下,說不來就不來,又無奈其何。 這樣轉著念頭,便覺得順風旗不宜扯得太足,決定先放他一馬。「俗語道得好:『癡心女子負心漢。』」她幽幽地做出自語的神態,「只看各人良心。」 這一說,石秀如逢皇恩大赦。「明日我一定來!」他又重重加了一句,「不來教我不得好死!」 「死」字不曾出口,一隻溫軟的手掩到他嘴上,接著是似嗔似怨地拋過來的一個白眼:「無端端賭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麼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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