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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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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秀趁勢捏著她的手親著,愉悅地笑道:「你若是不信,我還賭咒,賭個比這重十倍的咒。」 「好了、好了!」勝文著急地說,「小祖宗,我信了你就是。」說著,使勁奪開了手,卻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塵,理理皺了的衣襟,然後推著他說:「要走就走!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話。」 「我是記在心裡,只怕明日『上廟不見土地』。」石秀此時情熱如火,特地反激一句。 勝文一聽如此說,神色便嚴重了。「你莫倒打一耙!」她說,「你既如此說,我們訂好了辰光,明日我不供番,也不招呼別人,留下屋子專等你。你說,是什麼時候來?」 「自然是午後。」 「不管你什麼時候!」勝文搖搖頭,是自覺多此一問的神情,「我總歸等就是。」 石秀還想說什麼,楊雄卻不耐煩了,在外面大聲問道:「怎的?說不完的話!」 「來了,來了!」石秀一面回答,一面又捏一捏勝文的手,四目相視,好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鬆開。 到得家時,瑜伽焰口正放得熱鬧。海和尚頭戴毗盧帽,身披大紅袈裟,寶相莊嚴,冠冕堂皇,正在作法施食,名謂「召請」。兩旁僧眾,擊磬鳴鼓,齊念經文——這卷經相傳出自蘇東坡的手筆,憐憫各路孤魂野鬼,或者懷才不遇,客死異鄉;或者蘭閨弱質,受屈輕生,特地「召請」布食,廣結善緣,四六韻文,辭藻極美。海和尚生來一副極亮極透的嗓子,為了簾下裙釵,格外抖擻精神,梵音高唱,著實有個聽頭,連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腳。 「召請」已畢,歇一歇便該追薦「昭穆宗親」。左昭右穆,就在店堂兩廂設了供桌,香燭蔬果早已安設停當。石秀看看沒他的事,便悄悄走了開去。 先到潘公那裡,只聽鼾聲大作。老年人精神不濟,熬不得夜,早已睡下了。石秀不去驚動他,由廊下繞到後面廚房,只見迎兒在料理齋食,火工道人幫她燒火,兩個人正在說笑,看石秀進來,便都不言語了。 「佛事快散場了嗎?」 「還有一歇。」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,只當他是潘家的親人,「府上的生活與他家不同,大和尚格外盡心,要多念幾卷經。」 「噢。」石秀好奇地問,「你寺裡大和尚年輕得很,與別處不同。別處大和尚都是老和尚。」 「道行深淺,不在年紀大小。」火工道人答道,「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愛徒,秘傳心法,一年抵得上別人十年的道行,人又聰明能幹,各處都結了緣分,以故十方護法都信任他,才得當了本寺的方丈。」 「原來如此!」石秀檢點了各處,向迎兒說一句:「火燭多小心。」便又出了廚房,來到前面。 前面正在追薦,但見巧雲梳得好亮的頭,簪一根銀簪子,插一朵白梔子花,黑裙青衫,打扮得十分素淨,正與海和尚站在一起。等石秀定睛看時,兩個人都雙雙拜了下去,袈裟裙幅,混雜不分,也還不足為奇,奇的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扭轉了臉,對看了看,才又轉過頭去。 雖是極快的一瞥,石秀眼尖,已看得明明白白。心裡驚疑不迭,卻又自責,哪裡就是有意思了,只為對巧雲有了成見,所以疑心生暗鬼,快拋卻了這個念頭:莫冤枉好人! 儘管石秀心存恕道,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。巧雲以「齋主」的身份,好些地方須與法師同禮參拜,不得錯前落後。這禮節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顧,少不得顧盼之間眉挑目語。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,打「引磬」的,向外的籤子,打著了前面和尚的光郎頭;打「照面鐺子」的,向裡的小椎打著了自己的下巴。巧雲看得發噱,差點忍不住笑。 石秀哪裡笑得出,心中只是罵:「賊禿可恨!」想起在金陵大叢林中所見的戒律森嚴、道行高深的老和尚,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來,拿大耳刮子打他,問他個玷辱佛門的罪名。 看著生氣,石秀只有持著眼不見為淨的念頭,轉身回到自己臥房,躺在床上發愣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發覺眾音俱寂,才想起佛事已畢,既然受託照看,少不得要到場看個分明。於是一骨碌起身,又走了出去。 到店堂裡一看,只見帳幔法器俱已收入經擔,和尚們正坐在拉開的桌子旁吃消夜。巧雲親手盛了碗菜粥,捧到海和尚面前,殷殷致謝:「師兄辛苦!」 「應該、應該!」海和尚雙手合十,打個問訊,然後來接她手中的碗。 「師兄拿好了,燙!」 「不礙、不礙,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燙。」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,海和尚借著接碗的勢子,順便就來捏她的手。巧雲當著好多和尚在一起,覺得不好看相,慌不迭地想縮手,就這錯失之際,粥碗落空,潑了一地的粥。 「阿彌陀佛!罪過、罪過。」 巧雲吃了一驚,倒退兩步,想叫迎兒來收拾,旋轉身來,恰好看到石秀雙目如炬,直盯著看,不由得就把頭一低。 「嫂嫂!我來接待。」 「是!」巧雲正好借這臺階下,「原是想請叔叔來陪大和尚,覓人不見,想是睡了,不敢驚動,如今偏勞叔叔。」 「是了,都交與我,嫂嫂請進去。」 「 錢還不曾開發。」巧雲說道,「我叫迎兒送出來。」 說著,她匆匆而去。石秀便上來施個禮,大聲說道:「夜已深了,大家吃了粥,早早散!」 不曾見過這等的齋主,一班和尚面面相覷,作聲不得。 海和尚心中不悅,但看石秀體魄魁偉,昂然直立,一隻手叉著腰,一隻手握著拳,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動武似的,趕快知趣賠笑。「石施主說得是。」他放下筷子,「我們告辭。」「等拿了 錢走。」 錢每人五百錢,海和尚是法師,照例加倍,稱為「雙 」。石秀從迎兒手裡接過錢來,攏總致送,亦無別話。送了和尚出門,順手關上排門,仍舊回到自己床上睡下,卻是一夜不曾合眼,到得曙色初露,往常是起身的時刻,才得蒙矓睡去。 「三郎,三郎!」正睡得香時,夢中驚醒,聽潘公在窗外喊,「怎的這時候還不起身?」 石秀懶得作答,爬起身來開了門,日光刺眼,兼以平時從未睡到這時候過,只覺頭眩目澀,十分難受,便又縮了進去,在門邊一張凳子上坐下。 潘公跟了進來,憂慮地問道:「三郎,莫非身子不爽?可是中了暑?」「不是!」 「不是」是什麼?石秀不便直說宵來的光景,心緒不寧,終夜失眠,只不再作聲,那就越發惹得潘公生疑了。 「昨夜我起更方睡,那時還不見你回來。」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臉色,聲音更不安了,「昨日你在哪裡?你的氣色不好,莫不是在外頭與人淘氣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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