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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把潘公喚了出來,那和尚叫他:「幹爺!」又說道:「押司忌辰,帶得些少掛麵、幾包京棗來上供。」

  「何苦又教你破鈔?」潘公指著那和尚向石秀說道,「三郎!這師父原是絨線鋪的小官人,俗家姓裴,叫裴如海,原是寄在我門下的幹兒。如今雖出了家,依然俗家稱呼。」然後又為和尚引見石秀,才知他法名海空。

  寒暄既罷,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掛麵、京棗,延到後廳待茶。石秀只在前面店堂裡,幫著火工道人鋪設經堂。等鋪設停當,一眾和尚都到了,把海和尚喚了出來,見他穿起大紅袈裟,跪在東首第一位。磬板起處,雲鼓木魚,鐃鈸齊鳴,熱熱鬧鬧地擺起梁皇懺。石秀心想:倒看不出這後生和尚,倒是主持佛事的「老和尚」。

  念過一遍經,延請早食,石秀陪著吃過,看看無事,便跟潘公說道:「大哥想來在衙門裡值宿,我看看他去。」

  「好、好,你去。」潘公又說,「明日十六是卯期,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,你便早些回來。」

  石秀答應著出門而去,走到衙前,只見楊雄與幾個相好在茶店裡吃茶,便走上前去叫應了。楊雄與他另覓一張桌子坐定,石秀說道:「大哥原來清閒!」

  「本來無事,只是這兩日懶得回去。」

  「怎的?」

  聽這一句,楊雄的臉色更不好看。「哪裡說起!在我楊家做佛事,超度姓王的!」他又接了一句,「我回去做甚?」

  想想也是,巧雲超度前夫,何不到佛寺中去?這等做法,未免叫楊雄難堪。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對,老人家樣樣都好,就是在這上頭欠思量。

  「不去說他了。」楊雄又問,「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?」

  「昨日下午。」

  「怎不來尋我?」

  石秀不便說那一段誤會,托詞答道:「潘公教我在家吃齋。」

  「原是!我就是吃不來齋。」楊雄又說,「你休回去,今日無事,我帶你去個地方好好吃酒。」

  帶去的那地方是個妓館,一進門便有個塗得一臉怪粉、戴得一頭怪花、手指上套了七八個戒子的老鴇,拍手拍腳地說:「喲、喲!真正不巧!金線日日盼節級來,好不容易來了,偏偏她又『供番』去了。」

  原來大宋朝的酒,盡皆官賣。本來官酒是官酒,官妓是官妓,兩不相干,到了神宗皇帝手裡,「拗相公」王安石變法,原意在抑制豪強,造福小民,行均輸、市易、青苗諸法,要「不加賦而國用足」。無奈所用非人,「新法」變成苛擾,多方搜刮,賣官酒亦出了新花樣,徵召官妓,列坐酒肆,搔首弄姿,勾人入座。貪杯的自然傾囊而出,就是點滴不飲的,亦成了「意不在酒」的「醉翁」。這一下,難免有爭風吃醋的情事,各不相下,彼此鬥毆,便又得勞動官兵在酒肆門前架起刀杖彈壓不法,還掛著一面幌子,大書「設法賣酒」,從此成了例規!凡屬官妓,每月必有一兩日到官酒肆承應差使,名為「供番」。

  原意是在吃酒,既然金線「供番」,便到她當番之處去買醉,也是一樣。當時問明瞭地方,楊雄帶著石秀,迤邐向東而去。

  到得東門大街十字路口,只見路南好大一座酒樓,金字招牌「醉仙居」,門柱上貼一張濃墨紅箋,寫的是「即日開酤新酒」。門前進進出出的人極多,進去是白臉,出來都成了紅臉,步履歪斜,不問有人無人,直著眼沖了過來——皇帝且避醉客,楊雄便拉著石秀悄悄避開,側身進了醉仙居。但見樓上樓下,數十間小閣子,都是竹簾深垂,從簾櫳中透出謔浪笑語,雜念弦弦之聲,亂哄哄好不熱鬧。

  石秀初來這等地方,不免情怯。楊雄卻是不慌不忙,攔住一個手臂上盤疊盤、碗架碗在上菜的夥計問道:「可有地方?」

  「啊、啊!楊節級。」那夥計賠笑答道,「你老來得晚了,今日『供番』的雌兒,都是一等一的貨色,早就滿了。」

  「我不問你滿不滿,只與我尋座頭。」

  那夥計面現難色,但也料知搪塞不過去,想一想答道:「若是別位,實在難。楊節級的事,我好歹要想個法子。只請你老稍等一等。」

  「等一等不妨,只要有地方。你若誑我,小心狗頭!」

  「不敢、不敢!」

  那夥計說完,匆匆忙忙上樓而去。楊雄和石秀便站著閑望。石秀眼尖,拉一拉楊雄說:「大哥,仿佛是跟你在招呼。看!」

  手指處,樓上西面欄杆轉角上,站著妖妖嬈嬈一名官妓,紅馥馥一張有了幾分醉意的臉正望著楊雄,手裡捏著一方絹帕不斷揮動。

  「這就是金線。」楊雄喜滋滋地說,「等我來問她一聲。」

  說著,他便上了樓。金線迎了上來低聲問:「怎的尋到了這裡?」

  「帶個結義兄弟到你那裡吃酒,偏生『上門不見土地』,只好尋到這裡來。」

  「誰是你結義兄弟?」

  「喏!」楊雄指著石秀說,「那不是?」

  「好人才!」金線失聲喊道,「強似你十倍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屋裡有人在叫:「金線、金線!」

  聽到這喊聲,金線便覺不耐煩,低聲咕噥著說:「討厭!」

  「金線、金線!」屋裡又喊了,「怎的逃席?快來受罰!」

  金線依然不理,只拉著楊雄的手說:「你在哪裡?我馬上來。」

  「我也不知道在哪裡,正著人找座頭。」

  「現找怕就難了。」金線笑道,「七月十五開地獄門,前世的酒鬼都放出來了!從不曾見過似今日般熱鬧。」

  一句話不曾完,屋裡沖出一個人來,歪戴著帽子,惡狠狠地沖到金線面前,起手便是一掌,將她的髮髻都打散了。

  「你怎的打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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