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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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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怎不先歇一歇?」說著,潘公一腳已跨了進來。 「潘公,你坐,我不招呼你。」石秀眼也不抬,「等我把賬結好了再說。」 結賬打算盤,最忌人在旁邊說話,潘公便靜靜地坐。等他結好擱筆,才含笑說道:「我剛才看了豬來,選得好。」 「理當盡心。」石秀把賬本子、剩下的十五兩七錢銀子,一起放在他面前,「潘公,且收過了這篇賬,若上面有點私心,天誅地滅。」 潘公大為詫異:「三郎,何出此言?」 「我離鄉五七年了,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,特地交了賬目。」石秀又說,「待今晚辭別大哥,明日一早便走。」 「咦!奇怪了!」潘公直搖頭,「怎麼忽然動了鄉思?」 石秀不善於說假話,默默低頭把眼望著泥地。潘公見多識廣,各式各樣的臉都見過,看石秀這張臉,是有難言的苦楚,且休逼他,吃過了飯,慢慢來套問也還不遲。 於是他起身說道:「只怕你早餓了,且洗洗手來吃飯!」 「潘公,」石秀一把拉住他說,「把賬跟銀子帶了去。」 「嗐!」潘公做出老人家那種不以為然的神色,「三郎,這你就不對了,莫非真個如此絕情?果然要走,也是明日的事。你與你哥哥說了,再交賬與我也來得及,何必爭在此一刻。走、走!」 說罷,便將石秀拖到後面堂屋。只見巧雲晚妝初罷,穿一件玄色羅衫,只塗粉,不施朱,越顯得肌膚如雪,與素日濃妝豔抹的那一份靚麗又自不同。 石秀還是守著他的禮數,叫一聲:「嫂嫂!」 「回來了!」巧雲淡淡地應酬,「路上辛苦?」 「還好。」 自己人出一趟遠門回來,應該還有些話好談,她卻懶得多說了。「請坐!」敷衍了這一句,轉身回到廚房。 廚房裡就是她跟迎兒兩個料理,把飯開了出來,只是豆腐、麵筋之類的四碗素菜。 「三郎!這兩天委屈你。」 潘公這話意何所指?石秀弄不明白。「怎說委屈?」他問。 「喏!」潘公指著桌上說,「只有素食與你吃。」 歇生意不殺豬了,沒有現成的肉好吃,索性吃齋,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!石秀心裡冷笑,口中卻說:「天氣熱,原是吃得清淡些的好。」 「倒不是這個緣故。」潘公一面斟酒,一面說,「明日中元,又是我女兒前頭的那個王押司忌辰之日,要做一場佛事超度他,所以吃三天齋。今天是頭一日。」 「噢、噢!」石秀微有意外之感。 「念經拜菩薩的道場,擺著兩張血污淋漓的肉案子,沒罪過?如此,我歇了三天生意。」 石秀一聽這話,不由得兩臉發熱,只是話還不符,何以做手、夥計、徒弟走得一個不剩?這話卻又不便直問,只隨口問道:「噢!還要做佛事?」 「就是明天。白晝裡一堂『梁皇懺』,夜裡一堂『瑜伽焰口』。」潘公又說,「巧雲說:中元節,家家要超度祖先,又是齋戒,廚房裡要潔淨,不如叫大家回去耍幾日。我想這話也不錯,叫他們都回去,十七開市再來。」 疑雲是消散了,事情卻成了僵局,已說出去的話,如何收得回來;若是將錯就錯,真個如此離了潘記肉行,且不說剛剛有個安身之處,舍卻可惜,而且對不起楊雄一番盛意,也傷了老人家的心,大是不妥。石秀心想:即使看巧雲的態度遲早還是個「散」字,也得要人家開口,自己不可做那個有頭無尾的半吊子。 於是一路吃酒,一路用心思盤算好了一句話,且不說出口;潘公一定還要挽留,等他開了口,自己再說,就不顯痕跡了。 果然,吃到酒醉飯飽,剔著牙提了一壺涼茶去後園乘涼時,潘公問起:「三郎,你老家還有什麼人?」 「兩個堂兄弟。」 「又不是同胞兄弟,不回去也罷。辛苦了一趟,趁這兩日歇一歇,何苦大毒日頭下又去趕路?」潘公又說,「真個要走時,也到秋涼時分再說。」 石秀略略遲疑了一下,慨然答道:「這兩日做佛事,也要人照看。我便依了你老的話,過幾日再說。」 潘公見他改了主意,自然高興。「這才是!」他說,「三郎,我托大說一句,雖有半子之緣,實在是拿你當親人。」 意思是實有父子之情。石秀當然感動,幾乎開口認作義父,但想到巧雲,心便冷了,只說:「多蒙潘公你老看得我厚!石秀是有人心的人。」 「有你這句話便夠了。」潘公連連點頭。 因為有這句話,石秀自己也不免再估量一番。說出去的話要當金子般珍貴,從今以後,在潘公只有逆來順受了。 石秀是起慣了早的,這天雖不開門做生意,他依舊四更起身,井臺上打水洗過了臉,無事可做,反覺得一顆心惶惶然的,沒個依託之處。坐定了靜下心來,細細想著往事,忽然有了主意——功夫擱下得久了,正好趁此閒暇,演練一番。 打完一套拳,又尋出樸刀來舞,舞完了看刀上有些鏽斑,便就井臺磨刀。磨到一半,聽得有人敲門,開門看時,一個火工道人挑著輕擔歇在門口;又有個和尚,約莫二十五歲年紀,穿一領黑袖海青,雪白的襪子,踩著一雙簇新的粉底鞋,光頭髮青,齒白唇紅,笑嘻嘻地站著,一見石秀,合掌打個問訊:「想來是石施主?」 「是的,我姓石。」石秀說,「師父來做法事?」 「正是。今日潘府上梁皇懺,特地早來鋪設經堂。」 「請進來!待我去喚潘公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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