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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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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用兩個指頭夾著三文錢送到那人面前,若是能抽得回去,一斤醬肘子照送不誤。不然,也就用不著他再說什麼,自己知趣,踅了轉去,下次想吃醬肘子,備足了錢來。 到得午後,歇一覺起來照料晚市生意。吃了晚飯算賬。錢陌行市,各處不同,魚肉菜市,照汴京的規矩,七十二文算一百,疊齊了用繩子一串,一天幾百串的進出,都歸巧雲點數,掌管鑰匙。 生意越做越興旺,起得更早,歇得更晚,四更天動手,日中吃午飯,工夫隔得太長。潘公厚道,說是辰、巳時分添一頓點心,兩個大饅頭,一碗碎肉湯。潘公是在裡頭吃,石秀在外頭,一樣吃「官中」的大夥。 吃到第三天出了花樣,迎兒提個金絲竹籃,笑盈盈地走到櫃檯邊放下,揭開籃蓋,裡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鹵鴨索粉湯,一碟六個梅花包子,一小碟醬菜。 「這是做什麼?」石秀問道。 「潘公教送來與三郎點饑。」迎兒又說,「本街上人送的,東西多,天氣熱,不吃,壞了罪過。」 聽得這樣說,且又是「長者之賜」,石秀便拈起筷子吃了。夥計、小徒弟走過去看一眼,走過來又看一眼,不知是看迎兒,還是看他吃點心。石秀極不自在,吃到一半,再也吃不下了。 「你收了回去!」 「怎的不吃完了它?」 「莫多問!」石秀不悅,「你只收了去就是。」 到晚來收市,做手夥計各自回家,小徒弟在店堂裡搭鋪睡覺。石秀吃了飯,點起一盞油燈算賬,算盤打得飛快,滴答滴答的清脆響聲與小徒弟的鼾聲相和,更深未休。 「三郎!」潘公探進頭來,「怎的還不曾算好?」 「有筆賬對不攏,差四錢五分銀子。」 「明日再算。」潘公說,「就對不攏,不過四錢五分銀子,隨它去。」 「這話,潘公你說錯了!賬目要清楚,哪怕一文錢也不能算錯。」 「賬就是奇怪,越算越糊塗,索性丟下,明日覆一覆,自然明白。」潘公一手來掩他的賬本,「累了一天,再不歇歇,四更天如何起床?來,來!你去洗了澡,後院裡乘乘涼,我還有話與你說。」 老人家如此體恤,石秀不忍拂他的意,鎖好賬本,將十幾串錢提了,來到後面。潘公忽然想要吃瓜,自己取了十來文錢,由後門走了出去。石秀是照例交錢,在楊雄臥房窗下喊道:「嫂嫂!」 「是叔叔?」巧雲在裡面應聲。 「是我。」石秀說,「來交錢。」 「請等一等!」 等不多時,窗裡一盞半暗不明的油燈突然被剔得極亮,新糊的雪白窗紙上,映出一條黑影,恰是側面,凹處凹,凸處凸,玲瓏剔透。石秀一看心裡就如火燒一般。「原來嫂嫂在洗澡!我停停再來!」一面說,一面急急走了開去。 一走走到後門外,清風一吹,腦子清醒了些,心頭那條影子卻抹不掉,掉轉身來待又進門,一隻腳跨在門檻上,不免自問:「進去做什麼?」 就這一下,腳步停住了。「石秀呀石秀!」他心中自己對自己說,「你若是條漢子,就把腳抽回來。這只腳再踏進去,就不值半文錢了。」 抽是抽回來了,費的勁著實不小。等抽腳出來,石秀寬慰無比,深深透了口氣,就門旁一塊大石頭坐下,預備等潘公買瓜回來,一起進門。 「叔叔!」 突如其來這一聲,石秀吃了一驚,轉身看時,影綽綽是巧雲的影子。 「怎的一個人坐在門外?」 石秀不便說實話——說了倒顯得自己的心眼兒髒了。「門外涼快些。」他說,「嫂嫂得閒不得閒,就請把錢收了去。」 「得閒。」巧雲答道,「跟我來。」 於是石秀提著錢,跟巧雲走了進去,一個在前,一個在後,在前的不斷回頭,在後的只是低頭。巧雲回頭是照顧石秀,口中不斷在說:「走好!這裡有個坑。我是走慣了的;走不慣的,這黑頭裡會摔跤。」 每一回頭,便有隱隱一陣香味,有時有,有時無,縹緲不定,越發會令人興起探索之心。然而一念甫動,隨生警惕,所以石秀只是把頭低著。 她囉唆得多了,石秀不免回答一句:「嫂嫂,你走好!我自會當心。」 「原來你也會說話,我只道你是啞巴!」說了這一句,笑一笑,巧雲又正正經經地問,「叔叔,你不愛多說?」 「是!」石秀答道,「多說無用!」 「男子漢原該如此!我就看不慣那只會說嘴的,『賣嘴的郎中沒好藥』。」 石秀不理她,看看到了,他站住腳說:「嫂嫂,你去開門,我好放錢。」 「噢!」她將手往腋下一摸,邊走邊說,「待我去取鑰匙。」 到得她臥房中,只聽嘟哩嘩啦抽斗的聲音,好半天不曾找著。 「咦!會到哪裡去了呢?迎兒這個死丫頭,偏又不知道游魂遊到哪裡去了!」這樣自言自語地說了幾句,石秀聽她在裡面喊,「叔叔,你幫我尋一尋。」 石秀剛要起步,驀地裡警覺。「慢慢尋!」他說,「我在這裡等。」 「一時尋不著,又待如何?」 「既如此,我明天一總來交。」 說完,石秀轉身就走,恰又聽巧雲在喊:「尋著了!尋著了!」 石秀便站住腳,只見巧雲一手持著一串鑰匙,一手持著燭臺,出得門來,將燭臺隨手交了給石秀。等他接了,她便翻檢鑰匙,那一串鑰匙,總有十來個,尋起來也得有些工夫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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