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翠屏山 | 上頁 下頁


  照常理,該當有個見面禮,哪怕一百錢拿紅紙包一包,也是個道理。無奈石秀衣袋裡只得十來文錢,只好紅著臉答道:「不敢、不敢!」

  他人生得雄偉,卻偏有這靦腆模樣,迎兒看得有趣,只倚著門不走。楊雄看不過,便即喝道:「你不回廚房去,在這裡做甚?走、走!」

  一頓吆喝,把迎兒攆走,潘公便勸楊雄:「迎兒也大了,不宜這等大呼小叫。」

  楊雄欲言又止,終於答聲:「我曉得。」

  話是如此,楊雄到底還是忍不住要說——自然是說迎兒,每每見她好倚著門框,張望行人,縱然不曾露出嬉嬉笑笑的輕狂樣兒,畢竟不是良家婦女的行徑。

  「等我來說她。」潘公是「不啞不聾,不做阿家翁」的口吻,「俗語道得好,『女大不中留』,你頂不得真。眼開眼閉個兩三年,有相當人家,把她嫁了出去,也是主僕一場。」

  他們翁婿論家常,石秀插不進口去,只是這樣在想:楊雄和潘公說話都無避忌,這就是拿自己當一家人看的證驗。轉念到此,心中安慰,所以雖是與己不相干的閑白,也能聽得下去。

  迎兒倒又來了,大概是受了楊雄呵責,有些賭氣的模樣,一手掀開簾子,垂著眼說:「大娘來了!」

  這一說,石秀首先站起來,垂著手站著等候。巧雲人未進門,先來一陣香風,自然是頭光面滑,打扮過了,身上是家常衣衫,只以剪裁得十分稱身,又壓熨得挺挺括括,看上去越顯得俏麗。

  石秀不敢多看,躬身說道:「嫂嫂請坐,待我拜見。」

  「休客氣。」巧雲笑盈盈地答了這一句,轉臉看她丈夫,「這位叔叔是——」

  「我新結義的兄弟,姓石名秀,行三。你們叔嫂平禮相見吧!」

  「平禮好,平禮好。」潘公連聲接口。

  於是石秀唱個大喏,巧雲福了一福。見罷了禮,楊雄又說:「我與爹說過了,邀了兄弟家來住。我早晚在衙門裡當值,家中不愁沒有人照應了。」

  「這自然好,只怕粗茶淡飯,委屈了叔叔。」

  「嫂嫂!」石秀摸著自己的粗糙衣服,窘促異常,很吃力地說道,「嫂嫂若當我是客時,便是攆我走。」

  「言重、言重!」潘公說,「女兒,你且去開飯燙酒,我有個計較,正好與三郎商量。」

  潘公又想到了開肉案——這行買賣,說大不大,說小著實不小:屠場需用一名屠夫,兩名手下;作坊裡得有一個好上灶,洗刷燒火的兩三個粗漢;肉案上要有三五個人操刀、闊切、片批、細抹、頓刀。生熟肉切割的花樣甚多,人少了主顧等著不耐煩,這買賣便做不開;若是生意熱鬧,不獨算賬忙中有錯,還怕刀手收了主顧的錢,順手往油圍裙裡一塞。潘公盤算了多少遍,要開肉案,別的人都容易找,就這賬臺上,必得有個自己人照料,看石秀誠懇能幹,正當借重。

  潘公提到此事,石秀笑一笑說:「說起這個行當,我倒略知一二。」

  事情如何不管,光是此時談論,潘公便有遇著知音之喜。「怎的?三郎!」他問,「你也做過我的同行?」

  「先父原是操刀屠戶。」石秀說道,「後來先父亡故,我才跟了先叔販賣牲口。」

  「如此說,你也殺過豬?」

  「豬不曾殺過,只是看得多了。自小吃屠家飯,如何不省得這個勾當。」

  「這一說便成功了。」潘公喜不可言,「原不需三郎親自下手,凡百行業,是內行便欺不得你,我只請三郎替我監督上下,用眼不用手就是了。」

  「潘公這等說,我理當效勞,幾時動手,只管招呼我!」

  「說做就做,明日便動手。」

  潘公是夙願得償,石秀則正愁著吃閒飯不成名堂,難得有此一行自己用得上勁的行業好做,自然歡喜。這一老一少心都熱辣辣的,恨不得即時就開起張來。楊雄卻認為不必如此心急,便即勸說:「爹!這是你七分消遣,三分生意,從從容容地來,過累了倒不好了。再說我與我兄弟先吃幾日酒,得要暢暢快快敘他一敘。」

  「依你、依你!」潘公性情隨和,看著石秀說:「明日先喚裁縫來與三郎做衣服。」

  第二天楊雄先取了兩身舊衣服,與石秀換了。等衙門裡事完,帶著他出門,與相好朋友去吃酒閒逛。潘公便叫他女兒上街剪布,迎兒去喚裁縫,自己在家支好了案板等。裁縫來了,布也有了,先做幾條肉案上刀手用的作裙,等石秀回家,量了身材,趕著做了一領夾衫,又置辦了全新的靴帽。果然「佛要金裝、人要衣裝」,穿戴一新的石秀,一洗寒酸,越顯英俊,惹得迎兒暗地裡更不住眼地看了。

  連著逛了三日,石秀自己開口:「今日起始該弄正經了,潘公,我先與你開起單子來,置辦動用生財,你老人家上市托『行老』雇做手。」

  於是分頭辦事,極其順當,置起大紅大綠、掛滿明晃晃鐵鉤的肉案子,大大小小的砧頭,打磨了許多刀杖,作坊裡打造一口三眼灶,安上能煮整頭豬的大鐵鍋、水盆託盤……一應俱全。後園裡做了豬圈,先趕了十幾頭豬養著。等做手、夥計、學徒雇好,看看諸事齊備,選定四月初一是個黃道吉日,堂堂皇皇開起一爿「潘記肉行」。鄰舍親友,都來掛紅賀喜,熱熱鬧鬧吃了一兩日酒。

  生意做得極其興旺,不消半個月,「潘記肉行」的招牌,已是薊州城裡通城皆知。說楊雄的面子、潘公的人緣,招徠遠近,自然不錯;只是交情只能賣一次,沒有石秀,主顧不會樂意日日上門。

  他是內行,又肯盡心,每日半夜裡起身,幫著殺豬,照看爐灶,督促小徒弟卸排門開市。一早晨坐在櫃檯裡,耳聽六路,眼觀四方。有些主顧格外精明,爭多嫌少,挑精揀肥。刀手的脾氣有好有壞,脾氣壞的少不得起了爭執。遇著這時候,石秀總是搶在前頭,賠不是,說好話,寧願自己委屈,不肯教主顧恨恨說一聲:「再也不上你家的門。」因此,都說「潘記」那個長大漢會做生意。

  再有一等是閑漢潑皮,到哪裡都要佔便宜,三文錢往案板上一丟,大剌剌說一聲:「切一斤醬肘子來!」三文錢一兩都不夠,如何要一斤?到這時候,就更要石秀出面。

  「我奉送一斤!三文錢請收了回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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