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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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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此一說,石秀便覺心頭有股暖氣浮升,然而轉念又覺心冷,自己流落他鄉,幹了這個營生,與乞兒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間。楊雄雖不是什麼達官顯宦,也是薊州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,兩下身份不配。世間盡多笑人的人,說起來是石三趨炎附熱,這話難聽。再說與楊雄一面初交,究不知他的心性如何。一時為了救他免了一場羞辱,心熱熱地只要報答,待幾時消淡了今天這一段事故,嫌自己貧賤,走到人前辱沒了他,心生厭煩;或者倒覺得少不得周濟結義兄弟衣食,成了累贅,懊悔當初不該多這麼一句言語。那時自己倒說不出絕交的話,也只有跟他一樣悔不當初了!這樣轉著念頭,便久久無語。楊雄卻又催了:「這是好事,你答應了吧!」 「好事倒是好事。」石秀答道,「自嫌高攀不上。」 「說哪裡話來?我又不是什麼官宦出身,怎說高攀不上?沒有想到,你也存下世俗之見!」 江湖好漢就經不住激,說石秀存著世俗之見,這話他不受,於是轉彎抹角想到的顧慮,一起拋在九霄雲外,慨然應允。 「大哥的抬愛,我從命就是。」說著便站起身來,雙膝彎倒。 楊雄喜不可言,趕緊也回拜了下去,扶著他的手臂不叫他磕頭,接著便拽了起來,眉花眼笑把石秀從頭看到底,「兄弟好威武儀容!」捏一捏他的膀子又說,「好結實身胚。」等張老慶在櫃頭裡得知其事,趕來相賀,楊雄越發歡喜,只叫:「大碗酒來!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罷休。」 這一成了手足,情分立刻不同。楊雄問石秀住在何處,聽說只在土地廟設一張草鋪,便相邀到家去住,又說當天就喚裁縫來做衣服。接著又提到巧雲,直言不諱地告訴石秀,原是二嫁,人才出色,就脾氣驕縱些,虧得老丈人極其明白事理,相待甚厚。 「說著曹操,曹操就到!」楊雄一手扶著桌子站起,一手指著店口說道,「那就是我丈人。」 石秀不敢怠慢,起身往外看去,只見一位清瘦老者,面貌和善,精神健旺,心頭便是一喜;因為他已聽說他們爺婿同住,潘公自是一家之主,自己搬了去時,遇上這麼一位長者,就好相處了。 「咦!」楊雄問道,「爹來做什麼?」 「聽說你和人爭鬥,不放心,特地尋了來。」潘公問道,「可是張三保?」 「不是這狗賊是哪個,使得好毒的法子,差點吃他的大虧,幸得我這個兄弟。」 於是引見了石秀,楊雄奉潘公上座,細說經過。潘公也聽得高興。「三郎好俊人才!」他說,「我女婿得你做兄弟,彼此幫襯,再好不過。既是孤身在此,何不搬了家去住,也熱鬧些。」 「我原是這等說,兄弟已經允了。」 「打攪不安——」 「休說這話!」潘公急忙搖手,搶著說,「說這話就不是自己人了。」 「是!」石秀恭恭敬敬說一聲,「我遵潘公的吩咐,明天搬了來。」 「何必明天!」潘公看看日色,「這頓酒似乎也吃得久了,趁早回家去鋪設好了,黃昏消消停停的,盡吃得晚也不礙。」 「爹說得是。」楊雄起身會了酒賬,讓潘公走在前頭,一左一右,迤邐而回。 到得家去,潘公一進門就喊:「女兒,快來見叔叔!」 「可是老悖悔了!」潘巧雲在廚房裡嗔道,「哪裡又出來叔叔!白日裡說夢話。」 潘公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女兒,從小沒娘,未免驕縱,平日語言無禮,只當鬧著玩,不在心上。此時有初上門而且初見面的石秀在,深怕他看輕了他家沒有家教,臉上有些掛不住,訕訕地說:「三郎,你那嫂嫂平日說話原是這等瘋瘋癲癲的,往後語言上有句把上下,你休理她。」 「不敢!」石秀答道,「想必嫂嫂是直心腸的人。」 「正是,正是,她就是心腸直。」 說到這裡,只見簾子一閃,探出一張臉,灶下出來,臉上紅馥馥,頭上灰蓬蓬,系著條青布繡花圍裙,正撈起一半在擦她那雙濕淋淋的手。只就是那雙鳳眼,流轉生光,石秀頓覺眼前一亮,待定睛看時,那婆娘已縮了進去。 「啊呀!有生客在這裡!」巧雲又嗔她父親,「也不先說一聲,這等灰頭土臉,怎麼見得人?」 一父一夫都知道巧雲的脾氣,平日最講究衣飾,出門一趟,梳妝好了,還得照上好幾遍鏡子,叫迎兒左看右看,亂了一根頭髮都不依。這時料她不肯與石秀相見,楊雄便對潘公說:「且自由她,先請兄弟到爹屋裡去坐。」 「也好!且叫迎兒點了茶來吃了再說。」 三個人在潘公屋裡坐定,迎兒點了一盞荔枝圓眼湯待客,接著又是兩盤點心,一盤棗子蜜糕,一盤綠汪汪的艾餃,是清明前後的應時小食。 「蜜糕是巷口賣的,不中吃!」迎兒也頗為應酬,「自家做的艾餃是肉餡兒的,客人嘗一個看。」說著,夾了一枚放在朱紅碟子裡,移到石秀面前。 「多謝大姐!」石秀站起來說。 「你休叫她大姐,只叫迎兒!」潘公又對迎兒說:「往後你叫三郎,不是客人!」 「是了。」迎兒含著笑,福了福,重新叫一聲,「三郎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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