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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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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近石湖蕩時,四更已過;殘月在天,星光熹微,走了半夜路的狼土兵,都有些睏倦了。 突然間,聽得塘路上馬蹄聲疾。塘路築得很講究,一色青石板所砌,馬蹄敲打在上面,清脆異常。在田野間帶隊當先的盧鏜,立刻勒住了馬,派一名馬弁上了塘路,迎接來人——他已經料到,來人必是偵察軍情的諜探。 果然,諜探帶來令人興奮,也令人擔心的消息,趙文華派兵在石湖蕩東面設伏,攔截敵人的輜重。等倭寇海盜的大隊趕來援救時,埋伏在土阜背後,竹林深處的官兵,用強弓硬弩封鎖去路。倭寇海盜不願硬衝,已經回竄了。 剛剛報告完畢,隱隱聽得人聲雜沓。盧鏜和左右都側耳靜聽,那諜探更是行家,辨一辨風向,是東南吹向西北,所處恰在下風,隨即跳下馬來,伏地貼耳,聽不片刻,一躍而起,奔到盧鏜馬前,大聲嚷道:「來了!人數還不少。」 「果然來了!」發覺中軍停頓,趕了來探問消息的彭翼南,高聲接口,「藎臣那一計,用得著了!」 「對!照計而行,即速準備。」 於是左中右三軍,都將排面拉開,調集弓箭手壓陣,嚴守以待。盧鏜和兩彭並都重申前令,不聽號炮,不准擅自行動! 因此,官軍都是兩眼不眨地直視前方,永保土兵則在緊張之外,還充滿了好奇,因為他們是第一次得以見識倭寇。但見面正如暗夜濤生,黑色的波浪,似浮似沉,似有似無;轉眼之間,已湧到視界之內,白布裹頭,褐衣蔽體,上身彷彿不動,而一雙短腿,移動如飛,手中高擎的倭刀,時或閃出白亮的光芒,那凌厲無前的悍氣,著實不可輕視。 兩彭分領左右翼,馬上凝視,絲毫不敢怠慢。他們曾聽多少與倭寇對敵過的老兵談起,倭寇不出聲便發不出勁,因而沉著以待,在馬上平舉手臂,手心向下,示意抑勒;眼看距離越來越近,不由得心意浮動,不約而同地向中顧視,想看一看中軍是不是該發令攻擊了? 照盧鏜的意思,非到短兵相接時,不願下令;只是顧慮永保土兵,初會倭寇,不夠沉著,因而決定只等對方開口吶喊時,便放號炮。主意剛剛打定,只見敵人腳步加快,同時似被激怒了的野獸一般,口發悶吼,便毫不遲疑地將馬鞭使勁往下一甩。 發令的小校就在他身旁,線香燃著藥線,一聲號炮,沖天而起。正面持火把的士兵,蓄勢已久。此時一起用足了勁,各找自己目標,將火把摔了出去,接著,箭出如雨,然後,在「嗚嘟嘟嘟,嗚嘟嘟」愈吹愈急的笳角聲中,三軍如不羈之馬似地衝了出去。 這一條火把阻敵之計,就是彭藎臣天外飛來的靈感。倭寇海盜原以為以暗攻明,先佔了便宜。不想剛要衝出之際,形勢突變,萬點火焰,迎面飛到,一個個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腳,準備拿手中的刀去格阻火把。不想,箭比火快,腳未站定,身已倒地。 這先聲奪人,突出不意的一支火把一支箭,便消折了倭寇海盜的銳氣;鬥志一失,那雙腿便不待使喚,就向後轉。而官軍已如旋風般地捲到,尤其是永保土兵,左手持盾,右手挺矛,奮勇疾進,個個「殺人如草不聞聲」,轉眼之間,已打了一次仗——一次大勝仗。 倭寇海盜不知死了多少?餘眾四下潰散,往東逃去,盧鏜怕永保土兵地形不熟,追下去會吃大虧,急急傳令,鳴金收兵。 於是鑼聲鏜鏜,三軍收足,各歸隊伍。盧鏜十分滿意,連連拱手,向兩彭致賀稱謝。 「恭喜,恭喜!這一仗打得太好了!」他滿面含笑地說,「藎臣兄胸有邱壑,更了不起,我應該格外道謝。」 「將軍誇獎,不敢當。」彭藎臣答說,「這一仗得力在和衷共濟,彼此信任得過。永保兵能夠不辱朝廷期望,都由將軍成全,感激之至。」 彼此推許尊重,盧鏜和兩彭於對方都深感滿意,亦都深具信心,必能驅倭下海,肅清東南。 平時石湖蕩的百姓已經得到消息。本來為避倭寇海盜的蹂躪,百姓都已四散逃開,荒廟古塚,密林深澗,都是暫時托足,躲避凶焰之地,一聞捷報,奔走相告,家家敞開大門,人人笑容滿面。少不得有那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,匆匆商議,延請官軍進村,斗酒相勞,以表敬意。 於是盧鏜與兩彭命令士兵在村外暫駐,只帶少數要辦善後的軍官進村,找座廟宇歇足,一面酬謝當地父老,一面發號施令。第一道命令是搜索附近的敵蹤;第二道命令是清理戰場;第三道命令是遣派一名幹練的親信,專程到嘉興報捷,並請示今後的行止。 經此一翻處理,方能與代表全村來慰勞的父老們接談。說過一陣子門面話,盧鏜問道:「倭寇海盜所飲的毒酒,是哪裏來的?」 這一問將那些父老們問得面面相覷,無從置答;好一會方始有人開口:「怎麼?盧將軍會不知道?那不是巡按大人安排下的嗎?」 「喔,是胡巡按!」 「我們先也不知道,只知道昨晚上來了幾條漕船,船上裝了不少紹興酒,天旱水淺,船身太重,管船的一位老爺,說私貨不能帶了,不然誤了漕米到北通州的期限,是充軍的罪名。所以下令拿紹興酒運上岸,暫時寄頓,漕幫的水手不服,大鬧了一場。」 說話的老者,鬚眉龐然,一口氣說到這裏,歇下來喘氣,盧鏜急於要知下文,便催問著說:「是怎麼鬧起來的,鬧些甚麼?」 「漕幫水手不肯搬酒上岸,管船的老爺一定要搬。先是講情,不聽;講理,更不聽。也沒啥理好講,管船老爺派人動手搬,這樣就鬧起來了。」 「鬧得好厲害!」另一個人接著說,「一面要搬,一面不讓搬,兩面打了起來,跳板一抽,連人帶酒,掉在河裏。打得興起,索性亂摔酒罈子,河裏岸上,到處酒氣撲鼻。」那人彷彿喉頭有酒蟲大爬,嚥了口唾沫,不勝嚮往而遺憾地說:「真正好酒!道道地地的女兒紅,可惜,蹧蹋的蹧蹋,搶走的搶走……」 「嗐!老兄,」又有個人忍不住攔他:「怎麼好算蹧蹋?若不是酒香撲鼻,三五里路以外都聞得見?怎麼能引得倭寇海寇來送死?」 「原來如此!」盧鏜爽然若失地自語:「胡汝貞竟有這麼一計!」 「這是條好計!雖然我們這裏百姓死了好些,能打這麼一個勝仗,也值!」 「那麼,」盧鏜又問:「怎麼知道是胡巡按安排下的呢?」 「是漕幫的頭目說出來。那些水手,當時打得頭破血流,事後親熱得像親兄弟一樣,這不就明明在告訴人,打是假打。」 「不錯!真的是假打。」盧鏜問道:「漕船在哪裏?我想請漕船上管事的來談談。」 「開走了!到巡按大人那裏領賞去了。」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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