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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石湖蕩的捷報,松江的趙文華與胡宗憲,是天色剛明就接到了的。當時,他們正為毒酒殲敵,以及有所虜獲而興高采烈地在作長夜之飲。聽說盧鏜率領永保土兵打了個很漂亮的勝仗,酒興就此被打消了。

  明慧可人的綠章,困惑之至,「怎的?」她扳著趙文華的肩問,「打了勝仗,人人高興,獨獨你老悶悶不樂。莫非不願意打勝仗?」

  這最後一句話,無意中說著了趙文華的心病,竟使他惱羞成怒了,「你不懂就少開口!」他厭惡地將她的手從肩上推開,「沒有人當你啞巴!」

  綠章幾曾受過這樣的屈辱?自己覺得話並沒有說錯,而趙文華無緣無故的惡聲相向,令人氣忿不起,因而顏色大變,雙淚滾滾而出。

  「別哭,別哭!」胡宗憲急忙搖手止住,「趙大人跟你鬧著玩的,怎好當真?來、來,你們到另外屋子輕快、輕快去,要吃要喝,各隨喜愛,不必拘束。」

  將那幾個官妓遣走,天也就大亮了,但趙文華與胡宗憲都還不能上床睡覺,進入書房,閉門密商,對盧鏜的這個勝仗,應該持何態度?

  「可惱、可惱!」趙文華連連頓足、重重嘆氣,「明明自己可以打一場大勝仗,只為無兵可用,功勞拱手送人,這口氣真教我嚥不下。」

  「華公不必氣惱!」胡宗憲勸慰他說,「推原論始,這場勝仗總是華公你洞燭機先,預先通知張總督的結果。事實俱在,敘功當然該華公為首。」

  「我倒不想功勞……」說到這裏,趙文華突然浮起一個念頭,趕緊定神抓住,想了好半天想通了,面現微笑,自言自語地說:「對!我就是這個主意,準定這個主意!」

  「華公,得了甚麼好主意?」

  「稍停自知。」趙文華問道:「汝貞,你是不是回家睡覺?」

  「只怕沒有睡覺的功夫了。」胡宗憲想了一下,老實答道:「我想去看看盧鏜跟永保兵,華公可是有何差遣。」

  「本想請你和我弄個奏疏。不過,你去看看盧鏜跟永保兵也好。汝貞,你記住,在盧鏜面前,你不必太客氣,你可以指揮他的!」

  胡宗憲不知他這樣囑咐,是何用意?只好先記在心裏再說。

  ▼第十一章

  意想不到的是,回家剛換了衣服,備好犒賞的銀兩,預備勞軍時,盧鏜卻輕騎簡從先來拜訪胡宗憲了。

  「恭喜,恭喜!」做主人的迎門稱賀。「這一仗痛快之至。」

  參將的品級比巡按御史大得多,但重文輕武,已成慣例;而且明朝的官員,權柄大小、地位高低,視職司而定,與品級的關係不大,作為宰相的大學士,秩不過正五品,俸不足兩百石,與管欽天監的監正、掌太醫院的院使相同。最明顯的是巡按御史與縣官都是七品官兒。然而縣官謁巡按、遞手版、行大禮、低聲下氣,奉命唯謹,就因為巡按代天巡方,「如朕親臨」,所以地位便不同了。

  一樣的,盧鏜見了胡宗憲,亦行屬官之禮,如今見他迎門長揖,趕緊避在一旁,連稱:「不敢,不敢!巡按請上坐,待盧鏜堂參。」

  「不必客套了。請裏面坐定了好說話。」

  縱然如此,盧鏜仍舊朝上行了禮,陪坐在下首說道:「盧鏜特來道謝。若非巡按的毒酒殲敵之計,弟兄們不能打得這樣子順手。」

  由他這話,胡宗憲想起了趙文華的忠告,心裏在想,這盧鏜算是誠樸幹練的好武官,今後如果要在東南建一番事業,像這樣的人不可不籠絡。主意打定,不但不聽趙文華的話,在盧鏜面前擺架子,說大話,態度反而更謙虛了。

  「哪裏,哪裏!小小一計,不過是僥倖而已,不足為訓;冒鋒鏑、流血汗,戰場中真刀真槍幹個明白,才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。盧將軍,喏,你請看!」

  盧鏜轉眼看去,長案上堆滿了白光閃閃的銀元寶。不用說這是犒賞弟兄所用,盧鏜不會裝假,率直說道:「巡按的美意,弟兄們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」

  「受之無愧,受之無愧。」胡宗憲說:「這是對弟兄們的一點微意,至於盧將軍以下軍官們的戰功,我想儘快上報朝廷。請盧將軍馬上開個單子來,我好拜疏。」

  「是!」盧鏜起身道謝,「多謝巡按栽培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,分所當為。」胡宗憲停了一下說道:「我承總督之委,陪伴欽使視察沿海軍務,咫尺之地的嘉興,竟抽不開身子去一趟。不知道總督對大舉進剿的方略,可曾策劃停當。」

  「是的。徵調的狼土兵,都已到齊,大舉之期,迫在眉睫。聽說總督已有檄文,飛飭各路將帥整裝待命,想來方略已經定了。」

  「可得而聞乎?」胡宗憲隨口掉了一句文,是一種毫不經意的語氣;希望盧鏜會在不作戒備的心理之下,透露機要。

  「這,這就無法奉告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盧鏜又加了一句:「真的不知道。」

  看樣子決非隱瞞不說,胡宗憲自然失望。彼此功夫寶貴,既然無可再語,盧鏜便起身告辭。胡宗憲便將犒賞的銀兩,交他帶去,決定免此一行,騰出時間復回趙文華那裏,商談行止。

  ***

  等他一到,趙文華延入書齋,面有得色地問道:「汝貞,你何以謝我?」

  胡宗憲不知此語何來?不過,他很機警,毫不思索地答以:「華公厚愛,謝不勝謝,唯有矢志追隨而已。」

  這是效忠的表示,趙文華頗為滿意,「追隨不敢當!不多幾時,你就是方面大員了!」他一面說,一面將一份草稿遞了過來。

  胡宗憲接到手中細看,方知是奏疏的底稿,將毒酒殲敵以及盧鏜的勝仗,都歸功於胡宗憲的設計指揮之功。鋪張揚厲的溢美之詞,使得胡宗憲自己都覺得臉在發燒了。

  這時他才明白,趙文華為甚麼會說:「不多幾時,你就是方面大員了!」照他這樣子極力揶揚,方面之任,真的只是遲早間事。

  轉念到此,胡宗憲內心興奮異常,而在詞色間,不由得也就流露出感激涕零的樣子。一再稱謝,等趙文華將疏稿交人清繕以後,方始細告盧鏜來見的情形,請示此後應該採取的步驟。

  「甚麼步驟?」趙文華大聲問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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