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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在汪直與毛猴子酒足飯飽,剛放下筷子時,王善人便已將「程儀」準備好了,一共是二百兩銀子,分做兩包。另外是乾糧與替換衣衫,打成包裹,亦是兩份。

  「汪船主,」王善人說,「不是我寡情薄義,連留你住一晚都不肯,只為夜長夢多,出了紕漏,我自身難保,就救不得你了。」

  「哪裏,哪裏!」汪直作出感激涕零的神氣,「大恩大德,只好來生犬馬相報。」

  「這是甚麼話?年災月晦,總是有的,避過一陣風頭,將來我們還有彼此幫襯的時候。」王善人又問,「不知道你預備怎麼走法?」

  汪直心裏盤算,由此到徽州,有三條路可走,第一條是正途,往西過紹興、蕭山,渡江到杭州,再定行止;第二條是往北面渡海到海鹽登陸,自海寧、石門,越過杭州以北,穿天目山到皖南;第三條是不過錢塘江,從蕭山以南,由富春江入新安江,由水路回徽州。看起來是第一條最危險,第二條比較穩當,第三條既穩妥、又舒服,就怕到蕭山的這條路走不通。

  當他沉吟未答時,毛猴子卻開口了,「我看我們還是回寧波!」他一面說,一面向汪直使了個眼色。

  汪直懂他的用意,是不願洩露最後的目的地,有意掩飾。因而點點頭說:「回寧波也可以。」

  這是遞點子給毛猴子,意思是讓他安排決定,於是毛猴子接口說道:「回寧波當然不能再走陸路了!請王善人替我們弄條船,行不行?」

  「怎麼不行?不過,海邊恐怕有官兵。」

  「官兵不過守住幾個緊要卡子,不能十步一哨,整個海邊都有人吧?」

  「說得是!我去預備。」

  王善人剛一起身,有人來報,說有客求見,問姓名不肯說,只說:「你家主人見了,自然認得。」

  此時此地有陌生人登門,王善人自不免驚疑,想了想問道:「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

  「是個長得很秀氣的小後生。」

  汪直意有所悟,便不待主人決斷,逕自向王家的下人說道:「管家,請你出去問一問,如果是姓徐,就領他進來。」

  領進來的果然是徐海。見了面,王善人才想起,曾有一面之識,這時候不暇寒暄,延入密室,聽他報告動靜。

  「要趕快走了!這裏萬萬留不得。」他第一句話就這樣提出警告,接著又說:「孫大濟已經有點看出來了,紫陽觀散米,另有作用;曾大炮亦已回城,此人粗中有細,比孫大濟又高明些;縣官是兩榜進士出身,更不容易瞞得過他。我在縣前茶店裏想,這三個人聚在一起一商量,一定會識破機關,也一定會連夜派人到這裏來查訪。所以我悄悄開溜,特意來報信。」

  「是,是!承情之至!」王善人向徐海連連拱手致謝;隨即又對汪直說道:「徐老弟這話,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」

  「嗯,嗯!」汪直認為這時候該聽徐海的主意了,便指著擺在桌上的行囊問他:「都預備好了,馬上就可以走。你看,該怎麼走法?」

  徐海亦持著與毛猴子相同的顧慮,不願讓王善人知道確實的去向,只這樣答說:「這一帶近我的家鄉了,路徑我是熟,請船主跟著我走。」

  「好!」汪直問說:「是水路?是陸路?」

  「陸路。」徐海用清楚有力的聲音對王善人說:「請你備三匹好馬,三套『號褂子』,還要一件『公事』,『派某某等飛報軍情,沿路關卡,儘速放行。』」

  「號褂子」是士兵軍服的俗稱,「公事」亦咄嗟可辦,因為『關防印信』都是現成的——為了走私方便,少不得冒充官軍,偽造公文,這些東西是王善人早就備著的。而且,他還養著一個「水滸」中「聖手書生」那樣的人物,所以不消片刻,一通朱墨燦然的「公文」便已備妥。

  「走吧!」徐海向王善人又叮囑一句:「等我們一走,關緊大門睡覺。值夜司更,該幹甚麼的幹甚麼,就跟平靜無事的日子完全一樣。」

  「有數、有數!」王善人如發送瘟神惡煞一般,愉快地喊道:「一路順風,一路順風。」

  於是徐海一馬當先,出了王家花園,往北而去。毛猴子見此光景,心內有氣——從他一到,便都聽他的,自己竟一句話也說不上。到了此刻,還不說明去向,這樣獨斷獨行,也太目中無人了!

  越想越氣,終於忍不住狠狠地在馬屁股上揮了一鞭,趕上徐海,大聲喝道:「慢點!」

  徐海勒一勒韁,放慢了馬,等毛猴子圈馬回來,汪直也趕到了,「怎麼不走?」他問。

  「走也得有個地方!」毛猴子憤憤地說,「這樣亂闖,會把性命都送掉。」

  「你的性命並不比船主值錢。」徐海冷冷地說。

  看著又要起衝突了!汪直急忙在馬上拱手,連連喊道:「兩位老弟,兩位老弟!一切看我的薄面,各自讓一步。」

  「不是我目中無人。」徐海隨即分辯,「只是時機急迫,沒有功夫細談。我們只有半夜的功夫,要搶在官軍前面,才能脫險。趕快走吧!早早趕到錢塘江邊。」

  「怎麼?」汪直問道:「是奔杭州?」

  「對了!奔杭州,轉徽州。」

  「這不是自投羅網?」毛猴子提出疑問。

  「不然!」徐海用很沉著的聲音說:「如今的情況是,孫大濟還想借重餘姚縣的力量,能將船主找回去,這就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了。我的估計,直要到王善人家撲個空,他們才會知道大事不好,紙包不住火,那時飛報各地關卡攔截,已經落在我們後面了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汪直完全同意他的看法,「此刻往西而去,看似危險,其實一點都不要緊。」

  毛猴子不作聲,這表示他心不服至少亦口服了。於是仍由徐海領頭,鞭馬疾駛,過了餘姚地界,折入大路,第二天中午便到了錢塘江南岸了。

  渡江成了個難題,渡人容易渡馬難。向來由寧波來的官馬都交華山驛站,過江到杭州,如果仍要馳驛,可以到當地驛站領馬。而汪直一行是冒充官差,坐騎並非驛馬——驛馬都在馬股上燙有標記,是冒充不了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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