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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「你,」孫大濟又想到了,突然聲色俱厲地責問:「你一定早知道會出紕漏,不然,你在眉山打尖的時候,不會勸我不要走。你說,可是這樣?」

  「不是!」徐海依舊保持很從容的神態,「你只說對了一半。」

  「何謂說對了一半?」

  「我不知道會出紕漏,不過疑心會出紕漏。所以那樣勸你,誰知道你不肯聽!」

  「哪裏是我不肯聽?」孫大濟是叫屈的聲音,「如果你早把話說明白,讓我知道會出這麼一個大亂子,我說甚麼今天也要宿在蜀山。」

  「這,這也不能怪我。萬一宿在蜀山,半夜裏出了亂子,那時候我的嫌疑,跳到海裏都洗不清了!」

  「我不懂你的話!」孫大濟搖搖頭說,「在蜀山,半夜裏會出甚麼亂子?」

  「當然是來劫汪直。」徐海趕緊又說,「我是瞎猜。如今閒話少說,趕快進城,吃定縣官要緊。」

  這「吃定」兩字,很有力量,一下子將孫大濟的心思抓住了。但見他不發一言,鞭馬急馳;剛剛在城門將要關閉的當兒,趕到了餘姚城內,直投縣衙門,求見縣官。

  餘姚的縣官名叫張拱,兩榜進士出身,倒是位勤政愛民的好官,不過人也很厲害。他在西花廳接見孫大濟,聽完了報告,立刻沉下臉來申斥:「你做事太荒唐了!押解這樣重要的犯人,應該處處謹慎;至少也該通知我們地方,好派人接引警戒。如今出了事,盤問行人、清查保甲,不見得會有甚麼用處。」

  孫大濟一聽這話,氣往上衝,自恃六品武官,可以壓倒七品縣令,當即抗聲答道:「請貴縣弄清楚,人是在貴縣轄境內丟掉了……」

  「住口!」張拱喝斷了他的話,「你職司押解,責無旁貸,一百多士兵,管不住一個犯人,我都替你害羞!你好說好商量,我還可以幫忙;如果你打算將責任套到我頭上,我可不吃你這一套。」

  所謂「吃定」是落空了!孫大濟只得忍氣吞聲地說:「原是要請貴縣幫忙。都是公事,請貴縣莫分彼此。」

  張拱的臉色緩和了,向左右吩咐:「請捕廳曾老爺來!」

  縣衙進儀門以後,西面有座廳堂,名為「捕廳大堂」,是巡檢拿獲了盜匪,初步審問口供的地方,因此以捕廳作為巡檢的別稱。而「曾老爺」當然指的是曾大炮。

  曾大炮此時剛剛叫開城門,回到捕廳,正要去謁見縣官,面報汪直被劫走的經過,當時匆匆趕到西花廳,一見孫大濟在,有些話便不肯實說了。

  「回大人的話,今天王善人在紫陽觀散米,捕廳一直在那裏照料,根本不知道有汪直走失這回事。後來是一位楊總旗來跟我說了,方始明白。當時在前後左右一帶,責成保甲長清查,還沒有結果。」曾大炮停了一下說:「這件事來得非常突兀,我們又不曾接到通知,說有要犯過境。應該管還是不管,要請大人的示。」

  「管當然要管。不過也只能量力而為,你再多派人清查保甲,緊要口子上,也得派人盤查。」

  「是!」曾大炮看了孫大濟一眼,答應著。

  「事情只有這樣按部就班去做。」張拱問孫大濟說,「急也無用。請你先到驛館去休息,一有結果,我會立刻送信給你。」

  孫大濟無可奈何地應一聲:「是!」接著轉臉向曾大炮問道:「請問,我的楊總旗可曾進城?」

  「沒有!他帶弟兄在紫陽觀暫時駐紮,等候清查的結果。」

  「嗯,嗯!」孫大濟沉吟了一會說,「我也還是回紫陽觀的好。不過,有個人要拜託老兄,暫時看管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就是縛了汪直來獻功的徐海。他是一起進省去作證的,帶來帶去,累贅不便,只有拜託老兄,代為照料。」

  這是件義不容辭的事。曾大炮當即指派了兩名差役,跟著孫大濟到縣前茶館去接徐海,然後又回西花廳來見縣官。

  「剛才姓孫的在這裏,我不便跟大人細說,一則,怕的是走漏消息;再則,怕他糾纏。大人,」曾大炮湊近了身子,放低了聲音:「我看王善人可疑。」

  「喔,」張拱很注意地問: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王善人跟倭人有交往,是大家都知道的。我疑心他今天散米,是有作用的。第一,事起倉卒,彷彿迫不及待似地;第二,今天散米又不痛快,總是說人多,秩序不好維持,遲遲不肯開門,似乎有意在拖辰光。最可疑的是,正當汪直經過紫陽觀的時候,忽然要關門不發米了,那一下群情鼓噪,秩序大亂,才出了這個紕漏!」

  張拱聽完不作聲,緊閉嘴唇,亂眨雙眼,凝神想了好一會,方始開口:「事無可疑了!明明是王善人安排好的,有意搞亂局面,才好混水摸魚。說不定,汪直就窩藏在他家。他家是住眉山吧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眉山密邇海濱,要防汪直出海開溜。」張拱招招手,將曾大炮喊到身邊,低聲說道:「你能不能私底下去摸一摸底?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只因為未稟明大人,不敢造次行事。」

  曾大炮的顧慮與張拱的想法相同。明朝的紳權極重,一般地方官多謹守「為政不得罪巨室」之戒。張拱亦不例外,雖然已斷定王善人在搗鬼,卻不敢彰明較著地派馬步捕快,持著「火籤」去搜查。因為搜出汪直,固無話可說,搜不到人則王善人一定會「倒打一耙」,向上峰指控,或者運用年誼、鄉誼,發動言官參劾,那就要「吃不了,兜著走了!」

  「我請你私底下去摸一摸,也是為了謹慎。我想,你應該換了便衣去。」

  「是!那是一定的。」曾大炮問:「請大人的示,如果證實了有其事,該怎麼辦?」

  「先派人監視在那裏!只要汪直走不脫,我自有辦法叫王善人交人。」張拱又說:「還有海邊,馬上要多多派人巡查。」

  「是了!事不宜遲,我立刻去辦。」

  「對!我今晚上不睡,專等好音。」商量既定,曾大炮隨即照計行事,回捕廳上房換了便衣,點了四名得力的捕快,正要動身,接到了一個很意外的消息。

  原來當孫大濟進縣衙門求見縣官時。他的四名士兵便與徐海在縣前茶館中等候。枯坐無聊,徐海掏一塊碎銀子,買了一大包豬頭肉,十來個燒餅,兩壺酒請大家吃喝點饑。吃到一半,徐海說要入廁,誰知就此尿遁,去如黃鶴。等差役隨著孫大濟去領人時,只有四名哭喪了臉的士兵,和一桌子的殘餚剩酒。

  這就更令人困惑了!孫大濟在想,徐海既然能縛汪直來獻,當然與劫救汪直的這一夥成為對頭,不可能合在一起,如說是汪直的同夥來捉了他去,以為報復,則以縣前人煙稠密之地,徐海只要一出聲呼喊,便可脫險,何至於毫無動靜?

  但不論如何,看來汪直走失一事,絕非偶然,已可斷言。孫大濟權衡利害輕重,覺得徐海的失蹤,暫時可以不必管,仍以趕到眉山,去摸王善人的底為當務之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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