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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里把路以外,孫大濟便可以從馬上遙遙望見,黑壓壓一大片人影,由紫陽觀向南延伸,遮斷了自東往西的官道。

  為了暢行無阻,他決定派人開道,「楊英!」他高聲喊著,「你帶四個弟兄先走,請走出一條路來!」

  楊英是他很得力的一名總旗,身強膽壯心細,接令以後,隨即指名挑了四名士兵,跟在他馬後,急步而去。孫大濟便一直在馬上遙望,只見楊英接近人叢時,將手中的旗幟高高舉起,大幅搖動,示意路人避開。然後,他那匹白馬突然往前竄了出去,路人紛紛躲讓,衝出一條路來。這樣來回奔馳,到第三趟時,大隊已經到了。

  於是群眾的形勢一變。先是排成隊伍向北,一個挨一個到紫陽觀前領米,這時為了看熱鬧,夾道圍成兩堵人牆。當然,紫陽觀前照常發米,不過人往前走,眼向後看——因為已有人在散播消息,動用一百多兵丁所押解的一個犯人,就是江洋大盜汪直;人人都想看一看,這個提起名字可以嚇得小兒不敢啼哭的汪直,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?

  就因為是這樣全神貫注,所以秩序很好。夾道的觀眾,自我約束,讓出兩丈寬的一條路,而且肅靜不嘩,顯得馬啼聲和士兵的步伐聲,輕快而有韻律,入耳非常舒服。

  孫大濟有著凱旋而歸的得意心情,一馬當先,顧盼自豪。隨後是兩行兵,個個手扶腰刀,挺胸凸肚地,十分神氣。相形之下,手戴銅銬,垂頭喪氣的汪直,越發是可憐兮兮的樣子。

  隊伍走到一半,也就是汪直正走到兩堵「人牆」中間時,突然有人失聲驚呼:「米要領不到了!」

  在那種幾乎屏息注視的時候,這一聲宛如晴天霹靂,個個受驚,同時不由自主地都踮起腳去看紫陽觀前的動靜。

  這一看都著急了!紫陽觀的兩扇朱色大門,正在緩緩閤攏,果然,米要領不到了!

  「快,快!」又有人大喊,「不准他們關門!大家來啊!」

  一聲號召,秩序大亂,路南的群眾,一擁而前,衝斷了官兵由東往西的隊伍——領頭的正是毛猴子,帶著預先埋伏的人,團團圍住汪直,在人叢中奮力往前擠。孫大濟大驚失色,跳下馬來,挺刀撲了進去,口中厲聲大吼:「讓開、讓開!」

  然而沒有人肯聽他的話,事實上也無法聽他的話,因為在洶湧的人潮中,每一個人都是身不由主,唯有隨波逐流,聽人擠到那裏是那裏。

  一百多名士兵亦然如此。倒有幾個快擠到汪直面前了,可是總有人對面衝撞,或者側面阻攔,對汪直是可望而不可及。最後,連望都望不到了。

  「唉!」孫大濟急得跳腳,「這,這怎麼得了?」

  「是不是?」徐海冷冷地說:「我早就提醒過你。」

  「你不要說風涼話了!」孫大濟惱羞成怒,指著徐海,咬牙說道:「能將汪直找回來便罷,不然,拿你到法場抵數。」

  「與我甚麼相干?」徐海挺一挺胸,不賣他的賬,「你少跟我發橫!客氣一點,我還可以幫你出個主意,怎麼去找汪直,不然,走失了欽命要犯,倒要看看,到法場抵數的到底是誰?」

  孫大濟一聽這話,立刻改變了態度,陪著笑說:「徐兄,徐兄,請你體諒我心裏著急,口不擇言。如今只有請你指點一條道兒,哪裏去找汪直?」

  「汪直走不脫的,只是衝散了!」徐海指著紫陽觀說,「趕快騎馬從那裏繞過去,截住往東的路。這裏,有楊總旗和我,兩頭一攔,汪直又帶著手銬,哪裏去逃?」

  「說得不錯,那就拜託了。」孫大濟翻身上馬,狠狠一鞭,由田埂中繞過紫陽觀後,堵住東面的路口。

  紫陽觀前,仍然一片喧嚷,窮吼極叫,只要開門。王善人表面著急,心頭輕鬆,知道汪直已經為毛猴子救走。可是想到下一個步驟,卻又不免憂慮,急於想脫身回家,親自照料汪直遠走高飛。

  「也罷!」他跺一跺腳說,「開門發米,發光為止!」

  這就不要緊了!仍然是巡檢老爺出面,宣諭大眾:「不要鬧,不要鬧!仍舊開門發米,人人有分,不過一定要守秩序,隊伍不排齊,我不開門。」

  「人人有分」這句話是顆定心丸,群眾果然安靜下來,由彈壓的差役指揮著,排齊隊伍——唯一不在隊伍中的是穿了號褂子的官兵。

  「像場夢一樣!」孫大濟望著灰黯的天空,茫然地說。

  徐海想笑不敢笑,唯有轉過臉去,裝作垂頭喪氣的樣子。倒是楊英有決斷,「事不宜遲!」他向孫大濟說,「趕快進城,跟縣官商量,多調人馬到這一帶來搜查。套在汪直手上的那副銅銬堅固得很,一時不容易打得開,我想,也沒有哪家人家,敢收容掛了手銬的人。」

  這一下提醒了孫大濟,頓時精神一振。從朱紈到任後,為了防止通倭,下了兩道命令:第一道是寧波外海各島之間,假渡船為名,私造雙桅大帆船走私,嚴厲禁止;第二道是澈底整理保甲,相互監視,絕對不准窩藏奸匪。現在正就是可以保甲功用的時候。

  「我們分成兩撥。」孫大濟說,「楊英,你帶一百人在這裏繼續搜查,我帶其餘的人進城,去看縣官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呢?」孫大濟問徐海,「是不是跟我一起走?」

  徐海不願跟他進城,希望跟楊英在一起,必要的時候,可以相機應付,掩護汪直。不過他已很機警地看出來,楊英已對他懷疑,仍以謹慎為妙。因而不置可否,只說:「只要對公事有幫助,我怎麼樣都可以。」

  「那就跟我進城。也許縣官有話要問你。」

  於是孫大濟替徐海也找了一匹馬,並轡進城。走到半路,孫大濟忽然將馬勒住,徐海亦即帶韁撥轉馬頭,不解地問說:「怎麼不走?」

  「我想,這件事好蹊蹺!」孫大濟說,「明明有人埋伏在那裏,趁機搗亂,混水摸魚。那些人你應該認識。」

  孫大濟粗中有細,看出破綻來了,徐海倒是心頭一愣。不過他很沉著、很機警,表面不露聲色,平靜地答說:「是的,有一兩個。」

  「有一兩個!」孫大濟的眼睛瞪得好大,「你怎麼早不說?」

  「我怎麼能說?誰知道他們要劫汪直?」徐海理直氣壯地答道:「在那種情形之下,唯有安安靜靜走了過去,就是上上大吉。我怎麼敢節外生枝惹事?」

  他的話駁不倒,可是孫大濟總覺得有些不對,想了想問道:「你看到的那兩個人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一個叫張有才。」徐海信口胡謅,「還有一個姓李……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這兩個人,住在那裏?」

  「不知道。聽口音是溫州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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