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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


  「是!」

  王翠翹一聲答應,阿狗已執壺相陪,那桌徐海亦起身先走到這面向陸太婆致了意,方始陪著妻子,雙雙來到胡宗憲面前。

  「總督,多承台愛,讓我們夫婦得有抬得起頭來的一天。水酒一杯,意思是誠的。請總督幹了。」

  「惶恐、惶恐!」胡宗憲毫不遲疑地幹了杯。

  陪飲既罷,王翠翹轉臉說道:「明山,我要一個人敬一敬胡總督。」

  「好,好!」徐海欣然讓開一步。

  等阿狗將王翠翹的杯中斟了酒,她從容說道:「總督,明山一出海,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!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。」胡宗憲急忙答說:「明山的一切,都在我身上。」

  「有總督這句語,我可以放心了。」說罷,王翠翹仰臉幹酒,道一聲:「謝謝!」

  徐海將王翠翹送回原位,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,只聽羅龍文跟胡宗憲在談他出海的事了。

  「明山,」胡宗憲問:「應該帶點什麼禮去送?」

  「無非土儀。」徐海答說:「如果總督能寫張字,或者寫把扇子送他,那比什麼都貴重。」

  「我一定寫。」話一出口,胡宗憲才發覺答得失之於輕率;以自己目前的身分,對至今身分還不能確定的汪直,翰墨酬贈,是件不太妥當的事。不過話說出了,收不回來,只好這樣補一句:「就是不知道怎麼落款?」

  「不必落款,意思寫在裡頭就行了。」

  不落上款,便無掛礙,「好!」他完全答應了,「我做首詩,自己寫了送他。」

  「船呢?」徐海問說,「我在想,最好悄悄兒去,不要驚動任何人。」

  「如果不想驚動人,莫如就搭毛海峰的船回去。不過,好象不夠鄭重。」

  「這不要緊,鄭重不鄭重,不在乎表面。」

  「那就坐毛海峰的船。」羅龍文說,「可是毛海峰的船歸心如箭,恐怕不能久等。」

  「他還能等幾天?」

  「昨天他跟我說,看風向,能在這三、五天之內動身最好。」

  「三、五天就三、五天。」徐海說道:「我沒有什麼累贅,帶幾斤好茶葉,拍腿就走。總督這首詩,可得快做了。」「今天晚上就做,明天就能寫好。只是——」胡宗憲看一看那桌的王翠翹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這是說王翠翹離情難舍,還是徐海兒女情長,不得而知;反正為徐海設想,顧慮何在,是很明顯的。

  當然,胡宗憲雖未說完,徐海不必追問,亦不必回答。羅龍文見此光景,覺得這個話題,到此已可告一段落,不宜再談亦無所再談;便將話扯了開去,隨意閒談——不知彼此是有意還是無意,什麼都談,連趙忠的附庸風雅都談到了,就是不談趙文華。

  那一桌亦談得很起勁。「小李」肚子裡裝了無數好笑有趣的見聞,讓陸太婆聽得上了癮,有些是王翠翹都不曾聽說過的,所以也是津津有味地注視著。這樣不拘形跡的歡聚,直到二更方罷。

  「酒醉飯飽,我們散吧!」胡宗憲說:「客去主人安。」

  「我也要走了!」陸太婆站起身來,對王翠翹說:「還是讓你兄弟送我回去吧!」

  「我——」

  剛說得一個字,陸太婆重重地打斷她的語:「翠翹!」

  「娘!」王翠翹愕然。

  王翠翹愣了一下才明白,是義母格外體恤。她原來是想說:「我跟娘一起回大姐家。」如果這話一說出口,陸太婆不能將未成嘉禮的女兒留在未過門的女婿家,只能應允;否則就會受人批評,有玷陸家的門風。因此,「什麼話」都不准她說,這也就是「不癡不聾,不做阿家翁」的道理。

  結果是連小李都不必送,胡宗憲用他總督的官銜燈籠,將陸太婆送回她女婿家,羅龍文為胡宗憲邀去作長夜之談,小李隨著胡元規回典當。嘉賓散盡,燁燁紅燭之下,只有男女主人的一雙儷影。

  窗外西風獵獵,窗內卻是一團春意。徐海神采奕奕,讓王翠翹驚喜地發現,他的消失已久的豪氣,居然又重新出現在他臉上了!

  「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!這句說老了牙的俗語,我一直到今天,才能體會出它的味道。」徐海忽發感慨,「世界上最玄妙,最沒有道理的,就是心境!」

  「說『玄妙』還差不多,何以謂之『沒有道理』?」

  「不起而然,就是沒有道理。一個人在心境灰惡的時候,恨不得死了算了。可是過些日子回想,自己都想不通,當時為什麼會有那種可笑的念頭?」

  「我也想不通。不過,我倒是希望你記住今天的想法。」王翠翹說:「人總有遭遇挫折的時候,你將來也許還會有,也許還更重。到心境灰惡的時候,不要一味鑽牛角尖,想想你今天的心境,就容易丟掉那種可笑的念頭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很隱晦,徐海一時無法完全瞭解,只抓住將來還會有挫折,甚至是更嚴重的挫折那一點意思,當作她是勉勵他的意思,自然應該接受,而且自信能夠接受。

  「你放心,『曾經滄海難為水』,我什麼大風大浪都經過了,受得起打擊。」

  「我相信你也受得起。」王翠翹說:「否則,就辜負我一起心了。」

  「不會!我知道你不是把我看成個沒用的人,我不會辜負你的一起心。」

  「我相信。」王翠翹欣慰地說。

  「有件事,我要跟你說,你不要怪我太擅專。」徐海臉上浮鋪歉意,「大概三、五天就要走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我聽見你們在談。」

  「你的耳朵好尖!」徐海停了一下說:「在那裡幾個月,別的還好辦,就是日本的茶,我喝不慣。」

  「這還不容易,替你多帶一點去。還有那套宜興壺,你也帶去。」

  「光有茶具,沒有人懂功夫茶的決竅,也是枉然。」

  「你不會教一兩個出來。喔,」王翠翹是突然想起一句要緊話的神氣,「你是不是真的想多生幾個兒子?」

  「是的!」

  「那我真抱歉了!」王翠翹的聲音低了下去,「我不起你,我不會生育。」

  這不像玩話,徐海既驚且詫,「為什麼?」他急急問說,「總有個道理吧?」

  「早年,」王翠翹的聲音更低了,「我吃過藥。」

  徐海恍然大悟。風塵女子中有個說法,多服涼藥,可以避免生育。不過,「這話也不知道靠得住,靠不住?」他說,「你不要認真。」

  「事實如此,你不要指望我,不然會失望。」

  「那,」徐海沮喪地:「說實話,我現在就失望了。不過——」

  「你不必解釋。我心裡也是這麼想,我們的感情,跟我生育不生育無關。」

  「是的,我就是這句話。」

  「我知道,不過,」王翠翹扳著他的肩說,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我對你倒沒有什麼;對你徐家的祖宗,不免慚愧,沒有盡到做徐家媳婦的道理。」

  「這也不去說它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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