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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到了嘉興,最感到驚異的不是徐海,而是阿狗。

  他的驚異,不是因為徐海忽然有了新居,而是王翠翹居然能躲過一場災難。當然,當著徐海他不便動問,只是暗中加幾分注意,特別是王翠翹語言神態,希望能有所發現,可以解消他心中的疑團。

  結果,疑團不但不曾解消,反而加深了。因為他找不出她有這樣高興的理由——她,濃妝豔抹,笑容不斷,引導徐海和他看新居時,絮絮不斷地指點陳設佈置,那種得意的神情,近乎淺薄。在他的印象中,她不是這樣的人,為什麼會一反常態?這個疑問一直盤桓在他腦中。

  徐海卻絲毫不覺有何可懷疑之處。驚喜不暇,連趙文華跟她如何「道謝」,都不曾問。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,要弄清楚眼前所見的一切,究竟是不是夢境?

  「好象不是做夢。」他向王翠翹說:「你掐我一把看!看我痛不痛?」

  「傻話!」王翠翹說:「你怎麼會想到是夢?」

  「我做過好幾次這樣的夢,夢見有一個自己的家。如今果然有了!而且好象比夢中的還好。」

  「本來嘛,人生如夢,不必認真。想穿了,就會珍惜眼前。阿海,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,好好過幾天舒服日子,替將來多留下一點回憶。」

  「一上船,我就會想。想過去,想將來。」徐海心曠神怡地說:「想你,也想兒子。」

  「你要想兒子,最好另外娶一個。」王翠翹這樣回答,神豈不象說笑話。

  因為如此,徐海不能一笑置之,立即問說:「為什麼?」

  「我不會有孩子。」

  「這又是為了什麼呢?」

  當然是有緣故的。可是即令是過去有夫婦之實,如今更有夫妻之名,她還是覺得羞於出口,只含含湖湖地答說:「將來你就知道了。」

  徐海不免怏怏,不過,很快地就丟開了。生男育女是件大事,她何以不會有孩子的原因,他自然感到關切,只是他覺得暫時不去追究是比較高明的辦法。否則,追問不得要領,徒然損害了眼前歡洽的心境和氣氛。

  「你這趟要去多少日子?」王翠翹問。

  「恐怕日子不會短。」徐海說:「我要一勞永逸!這一趟去,把汪直的事,完全安排好;如果中間還有需要回來接頭的事,我叫他另外派人來。這樣,我就好在五島幫他料理一切。」

  「怎麼?汪直還有很麻煩的事,要你幫他料理。」

  「不是麻煩,是瑣碎。汪直在那裡多年,搞的花樣很多,關係很複雜,不能說走就走。」徐海停了一下又說:「我這趟去,是雙方面的責任。一方面要對得起汪直,不能讓他投了過來,是落入一個陷阱,這一點,我現在相信胡總督確有誠意,不會害我對不起汪直。」

  「另一方面呢?要對得起胡總督,不能讓汪直投了過來又翻覆。是不是?」

  「你真聰明!」徐海笑容滿面握著她的手:「我的心肝肺腑,你好像都看得見似的。」

  「不要恭維我了。」王翠翹又問:「這跟你幫汪直料理一切,又有什麼關連呢?」

  「怎麼沒有關連?我幫他料理得清清楚楚,就是斬斷他在日本的所有關係,絕了他的後路,省得他有翻覆之心。同時,我跟他始終在一起,就可以暗中監視他;如果中途一回來,他在那裡另外有了佈置,我怎麼知道。」

  「這該我恭維你了!」王翠翹笑道:「怪不得他們非請你去不可,你果然比他們行!」

  「這是我最後一趟為公家出力,全始全終,當然要拿些本事來,辦得起漂亮亮、圓圓滿滿。」

  「怎叫最後一趟為公家出力?將來不再管公家的事?」

  「管得還不夠?」徐海拉長了聲音說:「夠了!」

  「那,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!以後回家來陪你,抱孩子。」

  「好有出息!」王翠翹故意笑他,隨又正一正顏色說道:「你好象希望有一個孩子。」

  「一個?不夠,不夠!越多越好!」

  語聲未終,人影出現,領頭的是羅龍文,殿后的是胡元規,中間一位卻是不速之客——總督胡宗憲,輕裘緩帶,意態十分瀟灑。

  「啊!」徐海客氣地說:「不恭之至。」

  「我們來鬧新房。」胡宗憲微笑著說:「嫂子呢?」

  這個稱呼,使徐海與王翠翹都深感意外,但所指的人決不會錯,為了遮掩,未及為胡宗憲所見的王翠翹,閃身出現,深深萬福,口中說道:「總督的稱呼,實在不敢當,敬謹奉璧。」

  「四海之內皆弟兄。明山是我的患難之交,他明媒而待正娶的嫡室,又是陸太婆的義女,我不叫你嫂子叫什麼?」「這,這——」一向語言便絡的王翠翹,竟變得口舌笨拙了。

  「這好象駁不倒是不是?」羅龍文湊趣附和:「那你就不必奉璧,笑納了吧!」

  如果接受,卻真是笑納,不過笑中有淚。王翠翹就這電光石火的刹那之間,心中萬念奔騰;在風塵中打了多年的滾,到頭來竟能博得堂堂總督一聲「嫂子」的尊稱,真個即時畢命,亦當含笑。

  「閑語少說,我們看看屋子,就替他們暖房吧!」胡宗憲又問:「小李呢?」

  小李即是阿狗,胡宗憲最近才叫出來的。因為阿狗其名不雅,又不願連名帶姓地叫,所以用此昵稱。王翠翹便即答說:「接我娘去了。」

  於是徐海與王翠翹領著,看了前後房子,倉猝之間的佈置,自然有欠周到,胡宗憲卻不作客套,隨處指點,某處該置屏風、某處該漆畫軸。徐海不大在意,王翠翹卻很用心地聽著。

  前後一圈兜下來,「小李」已將陸太婆接了來。她事先已聽王翠翹很委婉地陳述過,不能在徐海面前稍露不妥的口風與形跡,所以裝得滿面春風地與胡宗憲寒暄周旋。談不多時,下人來請入席;又是謙讓久久,方始來到大廳。

  大廳上紅燭高燒,供著一幅五色刻絲的和合二仙圖。供桌前面,設著兩席盛筵:東面一席胡宗憲首席,羅龍文、胡元規並坐作陪,徐海坐主位;西面一席,自然是陸太婆上坐,阿狗居次,王翠翹坐下首作主人。

  安席敬酒已畢,隨意飯啖,徐海首先談到正事,向羅龍文問道:「船預備得怎麼樣了?」

  「船現成!」羅龍文答說:「今天不必談這個。你先拋開一切,享享豔福。」

  「罰酒!」胡宗憲把自己的酒遞了過去。

  「為何罰酒?」

  「你先喝了再說。」

  「不教而誅,難令人甘服。」語雖如此,羅龍文還是幹了。

  「如果我說得不對,加倍自罰。」胡宗憲說:「我罰你一個措詞欠妥。」

  「娶妻娶德,怎說豔福?何不說享享畫眉之樂?」胡宗憲問道:「小華,你服不服?」

  「服!」羅龍文只答了一個字,卻又陪了一杯酒。

  那面陸太婆聽見了,便向王翠翹說:「女兒,你聽胡總督,很看得起,你跟徐大婿也該去敬杯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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