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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〇


  「這豈可不說?」王翠翹正色答說:「你心目中,怎麼能沒有祖宗?」

  這義正辭嚴的責備,堵得徐海氣結,只好點點頭:「好吧!你說。」

  「我說,你在日本不妨找一兩個人,我絕不會吃醋,你也不要假撇清。好不好?」

  「你的嘴真利害!」徐海苦笑了,「話都讓你點在前面,我還能說什麼?」

  「你既無話可說,就該照我的話做。第一、相貌當然要過得去;第二、脾氣要好;第三、最要緊的是具宜男之相。」

  「算了,算了!」徐海笑道,「你不要來試我。逢場作戲是有的、如說娶回家來,那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煩?」

  「明山,明山,枉為你我好了一場;原來你竟不知道我的一起真心!真教我好洩氣。」

  一臉失望的顏色,決不是裝出來的。徐海心想,即或是試探,又何用如此?看起來,倒確是一起至誠。不過自己亦確無在日本別置外室的心思,對王翠翹來說,也算很對得起她了。然則,這應該怎麼說呢?

  「如果你當我是一般喜愛拈酸的尋常婦道,明山,你太小看我了。我是為你打算。」

  「是的,我知道。」

  「你並不知道我是為你打算,不然你就不會想都不多想一想,便生誤會。」

  徐海赧然,因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話,為她揭穿了。低頭想一下,用一種讓步的語氣說道:「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個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,我找就是。」

  「一定要找,快快去找。不過,明山,這個女人,不光是代替我生育。這一點,你先要明白。」

  「我可不明白。」徐海率直答說:「還要代替你什麼?」

  「還要代替我安慰你客中寂寞,照料你客中起居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要找當然要找個合意的,不能自尋煩惱。」

  「對了!你儘量找你合意的,你不必擔心我將來會吃醋。不會!」王翠翹斬釘截鐵地說:「永遠也不會。」

  徐海笑了,是確實感到欣慰的笑。徐海感動敬佩之餘,亦不免困惑,他從未見過不妒的女人,更未見過她這樣不妒的女人,真不知道她心裡存著什麼想法,才有這等寬宏大量的態度。

  「說實話,我亦真希望你多生幾個兒子。」王翠翹說:「那樣才可以過繼一個給我王家。」

  「那容易,將來讓你自己挑一個就是。」

  「好!一言為定。」她還伸出小指來,跟徐海勾一勾,顯得很認真地。

  ※ ※ ※

  一上午的功夫,都談妥當了。九月十九是宜於遠行的黃道吉日,徐海搭毛海峰的船出海東行。

  「還有四天,」羅龍文說,「替你餞行的日程都排定了,今天是我,明天胡朝奉,後天胡總督。臨行前夕給你留出來,讓你自己安排。」

  「費心,費心!」徐海想了一下說:「臨走前一天,我想請一請我那未來的丈母娘,煩你作陪。」

  「一定奉陪。」

  「還有件事。」徐海又說:「動身那天,翠翹一定要送我上船,你看方便不方便?」

  於是,羅龍文將九月十九一早如何動身上船,遣派車轎何時來接,重新作了一個詳細的約定,方始告辭而去。徐海送客出門,由夾弄走回後院,剛進垂花門,陡覺耳際一亮,弦聲圓轉嘹亮,恍如在杭州龍井做和尚的時候,春日閒步,在千絲萬絲的柳浪中,聽得此起彼落的黃鶯爭鳴一般,不由得停住腳,悄然靜聽。

  大弦嘈嘈,小弦切切,聞聲見影,真不相信王翠翹那雙手勾抹彈挑,五指翻飛,竟有如此靈活——這是他第二次聽得王翠翹彈琵琶;心迷五音之中,不自覺地有著微微的失悔,相處這麼多日子,竟會忽略她這一手絕技,從未要求她彈過一次,實在是一大可惜之事,也是一件很說不過去的事!

  轉念至此,急於要向王翠翹表明歉疚的心情,但剛一舉步,又停了下來;因為琵琶之外,更有一縷淒切的聲音,送到耳邊。凝神細聽,是王翠翹在唱:

  秋日多悲懷,感慨以長歎,終夜不遑寐,敘意於濡翰。明燈曜閨中,清風氣以寒;白露塗前庭,應門重其關;四節相推斥,歲月忽欲殫。壯士將出征,戎事將獨難。涕泣灑衣裳,能不懷所歡?

  「歡」字剛終,繼以長歎。少停弦音又響;這一次是比較清越高亢、節奏較快的歌聲:

  秋風蕭瑟天氣涼,草木搖落露為霜;露為霜!「霜」字唱完,子弦「噠」地一響,另起過門;徐海覺得調子很熟,細想一想,略有《山坡羊》的味道。繼續再聽,唱的是:

  群燕辭歸鴰南翔,念君客遊多思腸,多思腸!

  慊慊思歸戀故鄉,君何淹留寄他方,寄他方?

  賤妾煢煢守空房,憂來思君不敢忘,不敢忘!

  不覺淚下沾衣裳。援瑟鳴弦發清商,發清商。

  短歌微吟不能長,明月皎皎照我床,照我床。

  星演西流夜未央,牽牛織女遙相望,爾獨何辜限河梁?籲嗟久,爾獨何辜限河梁?

  尾音曼長,搖曳不已;漸細漸弱,歸於寂滅。徐海心頭酸酸;忽然發覺眼眶發熱,才知道自己哭了。

  流過眼淚,心裡比較好過些,自己想想有點不好意思。舉袖拭淨了淚痕,方始穿天井,上臺階,及門一望,王翠翹已放下琵琶,手持眉筆,在一本冊子上不知寫些什麼?

  「彈得好,唱得更好!」徐海說道:「我竟錯過這麼多日子,真正荒唐!」

  王翠翹微笑著,眼中也隱隱有淚光。可是徐海不以為異,將心比心,他認為她也是為她自己的聲音感動了。

  「你在寫的什麼?」

  「你看!」

  將她那本宣紙所訂的小冊子接到手裡一看,上面抄著好些詩句,剛才所唱的兩首也在上面。詩句旁邊注著的符號,有尖角,有圓點,有直杠,這在徐海就莫名氣妙了。

  「這是我好幾年的心血。」王翠翹說,臉上有矜持而感傷的表情:「在這面琵琶上,我下了十幾年的功夫,彈得好壞不說,琵琶的妙處,至少我是完全摸得到的。這幾年,我陸陸續續也譜了幾首曲子,不管成不成腔調,總是我自己的東西。

  想想不忍埋沒,拿它重新理一理,也是一點不忍『廣陵絕響』的私意。」

  「絕響!」徐海心頭一震:「翠翹,這話怎麼說?」

  「你看我,」王翠翹自嘲似地說:「半瓶醋就容易鬧笑話,一不小心就用錯了典故。」

  「不!『廣陵絕響』是個很普通的典故,你何至於用錯?莫非——」

  「你不要說下去,也別嫌忌諱。」王翠翹搶著說:「我跟你一說,你就不會誤會了,等你一走,我沒有什麼事,一個人關在家裡,只陪我娘也氣悶;再說,我到底不是陸家正牌的小姐,所以我打算把我娘接了來住,另外收幾個願意學琵琶的女學生。收了學生,總得有東西教她們,所以把自己的一點心血,拿出來理一遍。我譜的曲子能夠流傳出去,不就不會埋沒了嗎?」

  「這一說還差不多。但願我回來的時候,你的學生都學得很好了。」徐海丟開此事,將九月十九動身上船的細節,以及羅龍文等人排日餞行的事告訴了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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