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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二


  「我功夫用得差不多了。」

  趙忠點點頭,然後很清楚地說:「只要你能把徐海找出來,我包他無事。」

  聽得這話,胡宗憲脫口說道:「趙總管,你是不是有把握?據我所知,華公對此人的誤會極深,恐怕不容易化解。」

  「如今不同了。」趙忠答說,「人都要走了,何不做個人情?照我看,如果總督能跟上頭當面說一說,事後我再在旁邊敲敲邊鼓,一定可以成功。」

  「這話也是!」羅龍文很贊成這個辦法,因為趙忠到底不是什麼有身分的人,萬一先說疏通好了,而趙文華忽又反悔,在京裡胡亂奏上一本,那時找誰去理論;所以鼓勵胡宗憲說:「這是公事,而且是你極要緊的公事。徐海即或有罪,難道將功折罪,都為王法所不許?沒有這話。請總督儘管去說,再有老趙從中斡旋,事無不成之理。」

  大家都這麼說,胡宗憲自然同意。靜靜地想了一會說:「華公這一次功德圓滿了!我想讓他高高興興班師,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心願未了?索性一起都替他安排好。到最後,我再跟他提徐海的事,我想,他一定會給我一個面子。這樣,大家不是更痛快嗎?」

  羅龍文懂得他的意思,要把趙文華籠絡得服服貼貼,他回京以後,才會像臘月廿三的灶神那樣,「上天奏好事,下界保平安」。因而附和著說:「應該、應該!不但華公,就是老趙,若有心願未了,也要請總督幫忙。」

  「我倒沒有什麼未了的心願,」趙忠指著藏墨的漆箱說:「滿載而歸,收穫良多。不過,我家那位,有樁心願,似乎不便在總督面前說。」

  胡宗憲一聽這話,便擺一擺手,作個請便的姿態說:「那麼,請你跟小華談。」

  於是羅龍文將趙忠邀到一旁,叩問緣由。趙忠將趙文華想物色兩名姬妾帶進京的意思,細細說了一遍,「這件事似乎不願麻煩總督。可是又沒有適當的人可托。如果喚幾個媒婆來,交代下去,固然省事,只怕,」他放低了聲音說:「風聲傳開去,諸多不便。」

  趙文華的本職雖是京官,但奉旨督師,綜理三省的軍政,亦就等於封疆大吏;娶部民為妾,是件違法的事,倘有言官參上一本,必惹麻煩。所謂「不便」,指此而言。羅龍文點點頭,表示理會得其中的道理。

  「我想,這件事要跟你商量。你的計謀多,一定能想出一個又快、又穩當的辦法來!」

  「這不敢說!『佳人難再得』,物色不到好的,什麼快而穩當的好辦法,也是白費。」羅龍文問:「華公心目中想要怎樣的人?」

  「第一、當然是漂亮;第二、要宜男之相。」趙忠忍俊不禁地笑道,「因為命書中說:『華公還要生貴子。』」

  羅龍文也笑了,「信口開河,自己替自己找了麻煩!」他問:「第三呢?」

  「第三,要黃花閨女。」

  「難,難!」羅龍文說,「三個條件中取兩個,尚可以有辦法;三個條件全要齊備,只怕物色一年半載,亦未見得能如願。」

  「我也這麼想。漂亮,是一定要的;宜男之相也不可少。若說,黃花閨女,我看,可以通融。」

  「是啊,娶妾又不是娶妻,何必堅持這一點?倘或幼妾亦可,就比較容易了。」

  「好!就這麼說了!其實,真要是絕色,什麼條件都可以不顧。」

  這話說得很透徹,羅龍文報以會心的微笑,拉著他走回原處,又閒談了一會,相將入席,盡歡而散。

  等趙忠辭去,羅龍文才將趙文華選色之事告訴了胡宗憲,與十萬大軍班師相比,這應算是瑣碎不足道的細故,可是胡宗憲卻很重視,因為他別有一種看法。

  「小華,這件事要考慮!」

  羅龍文大為詫異,「怎麼?」他率直問道,「我不知道要考慮些什麼?」

  「要考慮到嚴東樓!」

  「啊,啊!」

  羅龍文實在聰明人,一點就透——嚴世蕃是色中餓鬼,倘或得知趙文華在浙江納了兩個美妾,必定以為是胡宗憲的贈獻。然則又何以不為他物色?厚彼薄此,不就結了怨了嗎?

  「我確實是失於考慮了!不過,」羅龍文說,「我不妨跟趙忠說明白,事情我替他辦,卻不必扯上總督,免得嚴公子多心。」

  「沒有用的!你跟我的關係,誰不知道?只要是你辦的,別人就一定會以為是我的授意。」

  「那麼,只有這一法:替嚴公子也物色兩名。」

  「這也未嘗不可。不過,要分開來辦。」

  「這又是何道理?」

  「小華!」胡宗憲笑道:「你今天怎麼了,連這一點都想不透?如果一起辦來,當然是天水先挑,甚至照單全收。挑剩下來再送到東樓,不更得罪人嗎?」

  原來是這樣的一層顧慮!羅龍文心想,胡宗憲對於伺候貴人,亦頗用深心。這倒是以前所不曾發現的事。

  於是他說:「我知道了!反正我亦要進京,物色好了,我自己帶去就是。」

  「那最妥當不過。」胡宗憲極欣慰地說,「這一來,諸事皆妥了!幾個月以來,我今天第一次可以安安穩穩睡一大覺。這都是拜受所賜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羅龍文說,「總算趙忠的本性還忠厚,是個可與為善的人。」

  「但盼天水亦如脾氣。」胡宗憲回想這多少天來,支應各方,心力交瘁的苦楚,不由得感慨地說:「做事容易做官難,除外賊容易除內賊難!不知哪一年才有真正的太平歲月?」

  聽得這話,羅龍文的雄心又起:「除天水容易。」他說,「除了天水,我還要除巨奸大惡!」

  這是指嚴嵩父子而言。胡宗憲對於他的壯志很佩服,但覺得此事不易,至少還言之過早,因而默不作聲。

  「怎麼?」羅龍文問說:「總督不以為然?」

  胡宗憲正色答道:「這是至大至艱之事,不宜輕易出口。」

  「是!」羅龍文接受了他的規誡,不過,還是露了一句話,「可惜!青藤不能夠跟我聯手。」

  「青藤」是徐文長的別號,找他聯手去除嚴嵩父子,在胡宗憲覺得是件匪夷所思的事。

  「青藤!」他說,「那樣桀傲不羈的人,決不宜為嚴府的清客。」

  「他當然不會做嚴府的清客,否則就如虎添翼了!」羅龍文忽然放低了聲音,「松江有位達官,韜光養晦,事嚴氏父子唯謹,但以我的看法,唯有此公可制老奸父子。」

  「松江的達官!」胡宗憲茫然地,「一時倒想不起了。」

  「城北公。」

  這也是隱語,用國策「城北徐公」的典故,指的是徐階。他是侍郎,但奉旨「入閣參機務」,亦是宰相之任。胡宗憲對此人不甚瞭解,懷疑地問道:「他行嗎?」

  「行!此人城府極深,加以有位賢內助,前途不可限量。只是羽毛未豐,尚未到挾泰山而超北海的時候。倘能羅致青藤入幕,以青詞上結主知,嚴家就會失勢。」

  「想來你說這話,必有所見。容我緩緩圖之。」

  說這話便是取得了默契。借嚴以制趙,借徐以制嚴,雖是為國除害,但亦是為求一座穩固的靠山,所以胡宗憲表示支持。當然,此時還談不到如何寄以期望,只是認為值得一試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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