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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趙忠心中在說:「他不知道,我知道!」看主人信服得有些著迷了,正是進言的機會,便即答說:「既然過去的算得這麼靈,將來的事,一定也說得極准。老爺倒不能不聽他的!」

  趙文華點點頭,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你去告訴胡總督,就四十萬也可以——可是款子要快交來。」

  好些日子的心血貫注,終於有了結果!趙忠既欣慰,又得意。但也不免愧歉,似乎吃裡扒外,幫著人家算計主人,因而倒有些不敢作聲了。

  「怎麼?」趙文華奇怪了,「你沒有聽見我的話?」

  「聽見了,聽見了。」趙忠急忙答說:「我是在想,應該怎麼給人家一個限期?限期太緊,怕他湊不起;太寬又怕誤了行程。」

  「十天應該差不多了吧?」

  「應該差不多了。倘或湊不起,說不得只好讓他先拿別的官款墊一墊。反正無論如何不能耽誤班師凱旋,已排定了的黃道吉日。」說著,趙忠往後退了兩步,急待去為胡宗憲報喜信。

  「你慢點走!我還有件事跟你說。」

  趙文華起身從書桌抽斗中,取出「賽虛中」所批的命書,本意只找其中一段,哪知一揭開來看,忍不住看了下去。一面看、一面一個人微笑,是不勝神往的模樣。

  「『賽虛中』說我還有三十年大運,除了六十三歲那年,有一道有驚無險的關煞以外,一帆風順,可以做十六年的太平宰相。八十歲告老還鄉,再享十二年的清福,壽至九十二,五子送終。」趙文華躊躇滿志地說:「人生到此,亦可以無憾了!」

  這些話對趙忠說是多餘的,但不能不湊他的趣,「那時候趙忠不能伺候老爺了!」他說,同時略有悽惶的表情。「怎麼?」趙文華問,「『賽虛中』說你能活幾歲?」

  「比老爺差得多了,只有七十四。」

  「人生氣十古來稀,也不算少了!而且,時候也還早,且不必談它。倒是有件事,不妨此刻就物色起來。」趙文華搓開五指一伸,「說我有五子送終,現在才只有三個。」

  趙文華眼前有三個兒子,照命書上看,自然還要生兩個。可是正室夫人,五十開外,兩個姨太太亦已四十出頭,未見得會懷孕。所謂「物色」,自然是物色妾侍。趙忠便即答道:「請老爺吩咐下來,喜歡怎麼樣的人,我上緊去辦。江南女子總比北方人的脾氣來得好些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個意思。至於人品,總要出色,不然倒不如回京裡去,慢慢找。」

  「是了!」趙忠心裡有個想法,覺得這件事得好好出力,讓主人十分滿意,才可稍贖吃裡扒外的咎歉,因而很起勁地答說:「我盡全力去辦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到得胡宗憲那裡,羅龍文也在座,聽得趙忠來報的喜訊,胡、羅二人,相視微笑,不約而同地向趙忠翹起了大拇指。「趙總管,我早說過,只有你救得了這一方的百姓。果然不錯,可敬!可敬!」

  趙忠倒是謙虛為懷,心悅誠服地說:「這是羅師爺的高招,我不過因人成事,何功可言?」

  「哪裡,哪裡!」羅龍文連連搖手,「沒有你從中斡旋,我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都不必客氣。」胡宗憲說,「多日以來,我魂夢不安,今天可要好好醉一醉了。」

  於是,趁備酒等待的當兒,商量好了正事。款子雖已湊齊,尚未解足,庫藏不裕,亦無法墊撥。但一則為了早早送趙文華出境,好省卻許多供應;再則必須為趙忠裝起面子,胡宗憲決定第二天召集富戶殷商,要求大家借出錢來,三天之內備足四十萬現銀,供趙文華提用。

  「趙總管,說實話,你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。我一定要謝謝你,才過意得去。請你自己說,要怎樣酬謝,不必客氣!」

  「總督,見外了!那方名硯,受惠已多,怎麼再好意思讓你老奇費。」說著,趙忠看一看羅龍文,欲語不語,而終歸于不明意義的一笑。

  「我知道了!」胡宗憲對羅龍文說,「小華,趙總管不好意思說,我替他說愛硯必愛墨,你的妙制,冠古絕今,算是我求你,為趙總管特製一丸,如何?」

  「正是!」趙忠接口,「既然總督替我說奇了,我也就老實奉求了。只怕我人太俗,不屑為我費手腳。」

  羅龍文確有此意。他對他的作品,其自矜貴,名公巨卿如果人欠風雅,或者品格不高,亦未見得求得動他。趙忠是何身分?居然特為他制墨,流傳後世,豈非盛名之累,自貶聲價。

  可是逼在這個關節上,倘或拒絕,一定得罪趙忠,甚至翻臉成仇。于公於私,都是絕不容見之事。好在他的機變極快,不等趙忠看出他的猶豫,便有了一個很好的主意。

  於是,他先深深點頭,表示允承,然後從容問道:「老趙,你可知道一丸墨要費多少手續?」

  「不知道。不過手續一定很繁,那是可想而知的。」

  「是的。煉膠取煙,配方選料,手續很繁,這都還在其次;最要緊的是,制墨要有熟練的工人,在這裡,我赤手空拳,無能為力;必得回徽州,靜居深山,花一年半載的功夫,才有好墨做出來。那,說老實話,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?再說句老實話,我制墨並沒有十足的把握,你們只看到我的好墨,不知道我搗碎了多少做成不滿意的壞墨。」羅龍文緊接著說:「不過,老趙,你不要洩氣;我有頂好的墨送你;再跟你說句實話,我的頂好的墨,是不賣不送人,自己留為把玩的。我拿我自己收藏的一箱子墨,讓你挑,只要你中意,全數奉贈,亦無不可!」

  「豈敢,豈敢!」趙忠笑容滿面,拱拱手說:「你的墨,名滿天下,能見賜少許,已經可以讓我誇耀了,哪敢過貪?」

  於是羅龍文隨即派他的書童到寓所,取來一隻極精緻的描金漆箱;打開白銅鎖,裡面是四層飾錦的槅子,其中方圓大小,六角菱形,隨著墨的形狀不同,按排分隔,十分有趣。

  附庸風雅的趙忠,這下可真過足了癮!「小華制墨」,以金子計算,但一兩赤金未見得能買得到一兩墨;這樣的名物,隨自己的愛好,予取予攜,這件事說出去,確是值得誇耀的。

  看到他的臉,羅龍文靈極一動,決定為徐海說情;這件事關係出入甚大,本應徵得胡宗憲的同意,才能出口。但時機稍縱即逝,又無法撇開趙忠跟胡宗憲去商量;迫不得已只好冒昧從事了。

  「老趙,飲水思源,睹物思人,如果你覺得我的墨還值得收藏,你得見一個人的情。」

  「喔!是哪一位?」

  「徐海。」

  此言一出,不但趙忠,連胡宗憲亦覺得奇怪,「你制你的墨,與徐海何干?」他問。

  「我制這些墨的時候,汪直正從舟山逃到歙州,他的部下很不安分,到處騷擾。我當時很為難,既捨不得半途而廢,又怕有性命之危。就在這時候,無意中與徐海訂了交,他知道了我的處境,毅然以保護自任,隨我入山,同住了三個月,替我擋了多少災,才能讓我完工。兩位請想,是不是要見他的情?」

  這番鬼話,豈不了胡宗憲,而趙忠卻深信不疑,「看起來徐海倒是很夠朋友的。」他說,「你當初倒下得了手去抓他?」

  這是羅龍文那番鬼話中,唯一的一個漏洞,但難不倒能言善辯的他,「我不能以私害公!」他說,「華公放不過他,也教我沒法子。」

  趙忠沉吟了好一會問道:「你說,汪直非要他去才肯投誠。這話有幾分把握?」

  「八分。」

  「阿狗呢?」趙忠又問,「肯不肯透露徐海藏身的地方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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