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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「高明之至!」趙文華又問,「星命之學,派別甚多,各有心得。不知錢先生師何宗派?」

  「我師天道!」「賽虛中」答說:「天道無非盈虛之理。東坡道得好:『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』命理亦複如此,妻財子祿,皆有定數;加減乘除,大致相同。有人家財萬貫,艱於子息;有人享盡榮華,可惜不壽;有人坎坷一生,子孫大發。豐于此者必絀於彼,所以惜福方能多福,千鐘之祿,一日而盡,倒不如細水長流,吃幾十年安安閒閑的清茶淡飯。」

  此番議論聽得趙文華悚然心驚,不由得垂首低眉,降心相問:「敬聆高論,如聞晨鐘。請錢先生進一步指點迷津!」

  「天水先生還有三十年大運,命書隔夜已經批就。感于盛意,有幾句逆耳之言,不知可能鑒納!」

  「請教,請教,君子問禍不問福。」

  「禍是沒有的。大運如日中天,方興未艾;不過『五福壽為先』,而壽與祿不可分,祿盡則壽終。」「賽虛中」略停一下又說:「天水先生,祿者,不盡指爵祿;正財、偏財、橫財,都是祿。尊命偏財雖豐,不及正財;所以偏財不可多取!」「如果多取了呢?」

  「多取偏財,當然正財就少了。」

  「喔!」趙文華又問,「何謂正財?」

  照「賽虛中」的解釋,正財就是做官應得的俸祿。他斷趙文華還有三十年大運,入閣拜相,位極人臣,如說正財少了,也就是說做官做不到那麼久。此事關係重大,趙文華不由得大生驚惕。

  由此驚惕,自然就會想到,幸虧早遇高人,指點趨吉避凶、化險為夷的明路。欣慰之餘,大為感激,隨即想到一條報答的路子。

  「錢先生,方伎一道,我亦閱歷得多。不是我有意恭維,象足下說得這樣子透徹的,實在少見。我引薦足下到相府門下,只要嚴閣老、嚴公子照應錢先生,我包你三世吃著不盡。

  你料理行裝,十天、半個月之後,跟我同船進京。」

  「賽虛中」這一驚非同小可。原來他的「隔夜算命」是哄人的玩意;隔室另外好酒好肉,供養著一名落魄文士,此人有樣本事,下筆如飛,一面聽「賽虛中」套來人的話,一面便能筆錄下來。至於敘完身世,後面所批的命理,原有若干現成的套子在,改頭換面,截東移西,湊搭成器。等「賽虛中」隨口敷衍,磨夠了時候,將那篇剛剛完稿的命書,安放在活絡書櫥中,通個暗號,「賽虛中」開櫥探手即得。

  至於這天的作偽,是羅龍文策劃、趙忠聯絡,主僕三人未出公館,已先有人通風報信。而就在此時,趙忠亦正與他的槍手在隔室搗鬼。佈置如此嚴密,呼應如此靈活,自然更顯得神乎其神。但如單槍騎馬進了相府,嚴閣老說一聲:「你會隔夜算命,很好!想來昨天已知道老夫今天會跟你請教,命書早已批就,且取來看!」那時原形畢露,怎麼得了?」

  這是性命出入的事,若在眼前得罪了趙文華,也比蹈虎尾、履春冰來得高明。主意打定,隨即有所動作。倉皇離座,繞過桌角,長揖到地。

  「多蒙栽培,感激不盡。不過,不是我不識抬舉,實在有苦衷!」

  趙文華微感意外,擺一擺手說:「不必多禮,且坐了談。」

  談些什麼呢?走江湖而能想出「隔夜算命」這種花樣的人,自然有些急智,說有「苦衷」,尚不知如何推辭,而就這俄頃之間,已想好了很好的一套話可以回答。

  「賤造自己推算過,也請同道推算過,眾口一詞,宜南不宜北!」「賽虛中」搪塞得這一句就從容了,裝作說話太急,需要緩一緩氣的神情,接下來接述理由,「賤造水多火少,北方壬癸水,水上加水,氾濫成災;南方丙丁火,恰好補賤造之不足。這是同道以五行論命,而晚生別有看法,適可印證同道的看法。賤造命中有貴人,然而可一不可再!凡事過則生火,今天得遇趙大人,是我的命,不過,好到頭了!倘或得福不知,冒昧躁進,只怕今日為相府的門客,明日就成異鄉的孤魂。螻蟻尚且惜命,趙大人的盛情,晚生唯有心領謝謝了!」

  於是「賽虛中」開了櫥門,取出厚厚的一份命書,雙手奉上。趙文華接到手中一看,上寫:「乾造,趙」;另一行生年月日時,亦皆無誤,便即欣然藏入衣袋,帶回去仔細參詳。

  「錢先生,今日一會,頗得教益;明後天得暇,我打發人來接你,再容我細細請教。如何?」

  「是,是!晚生遵命。」

  「就這樣說了。」趙文華躊躇了一下:「酬金我另外派人送來。」

  等他出門,趙忠早在迎候,明知故問地說:「老爺,很靈吧?」

  「靈極了!回家說去。」

  一回家,首先是致送酬金,居然肯挨「賽虛中」一記竹杠,白花花的一千現金以外,另送八匹紬紗,這讓趙忠都有些心疼了,忍不住勸道:「老爺,送得太多了吧?」

  「多是多,值亦值!」趙文華說:「此人是個異人,真有通天徹地之能。我本來想把他弄到京裡去,說不定皇上都會召見,可惜他命中多水缺火,宜南不宜北,堅決不肯。不然,倒是個好幫手。」

  「老爺的意思是,讓「賽虛中」為嚴相爺、嚴公子算個命。」

  「是啊!」

  「那也不必到京裡。嚴相爺父子的八字,我都知道,請『賽虛中』批好命書,帶進京去,不也一樣?」

  「言之有理,言之有理!就這麼辦。你跟他去說,請他格外費心,細批終生,不必太急,十天以內批好就可以了。」

  「是!」趙忠遲疑了一下說,「不過,嚴相爺父子亦都是大貴之命,這筆酬金怕不輕。」

  「怕什麼?當然照送。」

  趙忠沒有再說什麼,到帳房裡又支一千銀子,飽入私囊。送「賽虛中」的一千,分文不短;不過包括嚴嵩父子的兩命在內。就這樣已讓「賽虛中」喜出望外,謝了又謝,還要提成酬勞。

  「不必,不必!」趙忠又說,「倒是有句話我要問你:你知道嚴相爺父子的八字,怎麼批法?」

  弦外之音,「賽虛中」急忙答說:「正要請教。」

  「要請教的不是我,是羅師爺。」

  「是,是!我今天就去請教他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「這『賽虛中』說得很有道理。我早年的經歷,大致不差,這幾年在京裡的情形,有如目見,真靈,真靈!」

  「其實,」趙忠故意持著存疑的態度,「老爺做這麼大的官,掌這麼大的權,一舉一動,人人注目。『賽虛中』總也聽人說過。」

  「不,不!他不是耳食之言,而是有根有據,照命理推算出來的。而且,有些事,也不是他能知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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