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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八


  「是!略略有些。」趙忠開始數他的家珍,起先很起勁,但聲音越來越低,因為每數一方藏硯,總要在心裡比較一下,比來比去,沒有一方及得上眼前所見,不由得便洩氣了。

  「你的珍藏真不少。幾時讓我亦摩挲觀玩一番。」

  趙忠搖搖頭,「雖多無用。」他的視線一直盯在硯臺上。「趙總管,」胡宗憲點點頭說:「寶劍贈與烈士!這方硯臺能由你收藏,倒也算物得起所了!」

  趙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「你老,」他張口結舌地問:「請你老再說一遍。」

  羅龍文急忙拉他一把,還做個眼色,「趕快跟總督道謝!」

  他急促地說,「總督把這方名硯讓與你了。」

  這一下,可是聽得清清楚楚,很見機一揖到地,「總督竟肯割愛!倒教我受寵若驚了。」他接著又很懇切地說,「如此名物,所費不貲;務必請說個數目,我好將原價奉繳。」

  「笑話!我要講錢就不送你了!」

  「是!是!是我失言。」

  「倒不是錢的事。」羅龍文插嘴,「這方硯臺本來是要送嚴公子的。」

  這一說,更使趙忠覺得禮物沉重,「這樣,」他囁嚅著說:「我似乎不敢收。」

  「怕什麼?你儘管收下!嚴公子並不知道我有這方硯要送他;何況,你此刻在我眼中比嚴公子更重要。」

  「這話,總督寵得我過分了!」

  「不然,我說個道理你聽。」胡宗憲從容說道:「五代藩鎮之禍,天下大亂,民不聊生;有位將軍要屠城,守城的太守求他,說是『這一方百姓,皇帝救不得,菩薩亦救不得,只有將軍救得。』不是這位將軍比皇帝還尊,比菩薩的神通更廣大,只為時勢所移,唯有這位將軍高高手,這一方百姓才能得救。趙總管,你亦是大智慧人,總懂得我的意思吧?」

  趙忠自然懂。而心情很複雜,既沉重,又感動,而且多少也有些得意。面色嚴肅地想了好一會,慨然說道:「趙忠低三下四,沒身分的人!承總督這麼看得起我,莫非我倒自輕自賤?如果我是那位將軍,不必總督吩咐,我自己知道要怎麼做?此刻,請總督把話交代下來,我一定要辦到。」他緊接著又說:「我也清楚,如果不是我辦得到的事,總督亦不會跟我說。」

  「你看,」胡宗憲對羅龍文說,「我說趙總管是有血性的不是?」

  「是!這是早就看出來的。」

  在他們這交談的頃刻間,趙忠又有進一步的意會。眼前的一粥一飯,無非民脂民膏,要救這一方百姓,第一件大事,便是那筆派額;索性漂亮些,不等他說自己來說。

  「總督!班師越早越好,那筆款子,算起來能湊多少?」

  胡宗憲聽此一問,心中大喜;意想中湊五十萬兩,防著討價還價,故意少說些:「至多能湊四十萬。」

  「四十萬就四十萬,我跟上頭去說。」趙忠說得很輕鬆。這下,胡宗憲真個喜出望外,舉杯相敬:「我為這一方百姓道謝。」

  趙忠謙稱不敢,幹了酒亦回敬了胡宗憲。接著將杯口用手掌蓋住,很認真地說:「總督,我的量淺,還有正事,再不敢喝了。」

  聽他意思堅決,自是主隨客便。飯後品茗,一盞茶罷,趙忠起身,道謝告辭。臨走之前,堅約羅龍文同行,說要作個竟夕之談。

  其實是長夜之飲。在書房中將酒果擺了上來,趙忠先有解釋,「為什麼我在胡總督那裡推辭不喝?是怕酒後失言,只我們兩個就不要緊了!」

  「是的!我也看出來了;胡公敬你的那杯酒,十分貴重,可也十分沉重,不容易下嚥吧?」

  「一點不錯!我正是為此要跟你商量。」趙忠收斂了笑容說:「跟你說實話,到今天受胡總督那番過份的禮遇,我才懂得『為善最樂』這句話。然而這樁善事,我實在有點挑不起來。大話是說出去了,無論如何要做到,再說一句不量力的話,不但要做到,還想做得漂亮!」

  「何謂『做得漂亮』?」

  「要快,要沒有閒話。」趙忠皺一皺眉說,「我去硬勸,當然也勸得下來,不過不是費一番唇舌,就能成功的。上頭就算勉強答應了,過幾天在胡總督面前說幾句很難聽的話,就是我辦事不夠漂亮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你是要面子的人,才會有這樣的想法。教我,能夠辦成功,就覺得很可以自慰了。」

  「這是你跟我的感受不同。如果你換了我,讓堂堂總督這樣子恭維,自然就會覺得非做漂亮了,不能算對得起人。閒話少說,小華,你的計謀最多,今天可要替我好好畫一道策!不然,不放你走。」

  「你不要逼我!」羅龍文笑道,「越逼思路越窘。你先把心事丟開,喝著談著,輕鬆自如地,倒或許有條奇計想出來。」

  趙忠聽他的話,不提此事,只海闊天空地想到什麼談什麼。這樣談來談去,慢慢有了一個集中的話題,是談趙文華的一切。趙忠對主人的陰私,十之八九,在他人面前不肯談,而對羅龍文則是例外。

  「聽夠了聞所未聞的趙文華的秘密,羅龍文忽然問道:「你家那位信不信扶乩?」

  「怎麼?」趙忠反問一句:「你問這個,總有所指吧?」

  「無非借神道設教而已。」

  原來是想用降壇的乩仙來規勸趙文華。趙忠搖搖頭說:「這怕不行!他難得扶一回乩,不甚好此道。如果我說某處的乩仙很靈,而他不接口,我就說不下去了。硬勸,形跡太顯,變成弄巧成拙,反而不妙!」

  「那麼,醫蔔星相之中,他比較信那一種呢?」

  「他相信卜課,星相也相信。」

  「這有法子了。」羅龍文欣然舉杯,「老趙,你聽說過杭州有個『隔夜算命』的『賽虛中』沒有?」

  「聽說過。這件事,太玄虛了!我不大相信。」

  「你見過就會相信。戲法人人會變,各有巧妙不同。『賽虛中』會變戲法,我就用『賽虛中』來變一套戲法,如何?」

  「好啊!不過,人在杭州怎麼辦?」

  「有兩個法子,一個是請胡總督作東邀你家那位去逛西湖,順便算命;一個是索性將『賽虛中』搬了來。」

  「當然搬了來省事。」趙忠問道:「你有搬得動他的把握。」

  羅龍文斬釘截鐵地答了一個字:「有!」接著解釋原因:「『賽虛中』的把戲讓我戳穿過,不過我沒有讓他下不了臺,反而薦了好多生意給他。」

  「懷德畏威,怪不得!不過,小華,」趙忠笑道,「你既然知道他是變戲法,又替他薦生意,教人去上當,不是不夠朋友嗎?」

  「不然!我薦去上當的人都是有道理的。譬如有人遭遇拂逆,心境不開,我勸他去『隔夜算命』,預先關照『賽虛中』,要安慰他。官運不佳的,說他指日高升;以無後為憂的,說他來年必生貴子。還有些朋友,行為失常,要痛加針砭,我亦勸他去請教『賽虛中』,愛色的,警告他不可走桃花運;貪財的,提醒他財多身弱——」

  「原來如此!妙,妙。」趙忠撫掌稱賞,「小華,事不宜遲,明天就派專人去搬『賽虛中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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