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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班師的日期已經報了出去,定在十月初五,為豈不足一個月,而自全省文武大員到地方士紳為趙文華慶功餞行的宴會,卻是一個月都吃不完。看著紛至遝來的請貼,趙文華又歡喜、又發愁;親自去拜訪胡宗憲,要他設法安排,儘量減少合併,免得腸骨發炎。

  話雖如此,內心卻是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!不過這種躊躇滿志的日子,只過了不多十天,沒趣就漸漸地來了。各縣紛紛呈報,不是說年歲荒歉,民不聊生,就是說起年倭崖,民生凋敝,對於派額實在無法照數籌足。當然亦不至於分文全無,只是折扣打個倒八折,派一萬的,最多只能出兩千。

  趙文華不知道這是胡宗憲在極機密的情況下,授意所屬,如此呈報。他們看到的,除了各縣大歎苦經的複文以外,就是胡宗憲雷厲風行,嚴限照數照氣解足的公文。因此,他對胡宗憲倒是諒解的,一再對趙忠說:「這不能怪人家。錯在發動得晚了!如果定在開春班師,有差不多半年的時間,各縣一定可以把這筆款子籌足。」

  觀念已深受羅龍文影響的趙忠,看法不同,率直答說:「這麼多人在這裡吃半年,百姓負擔加重,到那時候,說不定連這個倒八折的數目都籌不足。」

  「照你說,我們收他這麼一個數目就算了?」

  「我看,」趙忠答說,「就爭也有限!」

  「有限也要爭!多一文好一文。京裡那麼多人在指望著我,怎麼能不爭。」趙文華說,「你再到胡總督那裡去一趟,催催他。」

  銜命到了總督衙門的趙忠,將名貼一投進去,正好羅龍文在座,隨即站起來說:「我先避開!這幾天跟總督談的那個辦法,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!」

  「也好。」胡宗憲說,「你得把東西去拿來!」

  「是!我馬上去。」

  「這樣,」胡宗憲說,「回頭你就作為不速之客,仍舊跟他見個面,也好暗中幫著我說話。」

  今昔不同,由羅龍文故意引起的,趙文華與胡宗憲對立的形勢,幾乎已不存在。所以羅龍文與胡宗憲蹤跡稍密,作個撞席的不速客,亦不致引起猜疑。由於此一瞭解,羅龍文接受了要求。

  於是,胡宗憲吩咐在書房接見。這就使得趙忠受寵若驚了!儘管他受趙文華的寵信,弄權怙勢,有多少人承他的鼻息,而在胡宗憲面前畢竟只是同僚的一個下人。平時來見,縱非垂手肅立,卻從無座位,更莫論能到胡宗憲只接待親密僚友的內書房!

  這也使得他必須冷靜而超脫地重新估量自己。胡總督如此相待,他不以為是一種籠絡的手段,而是承認他有資格到他的書房,可共機密。

  這樣想著,不由得浮鋪感激之念。相見之下,胡宗憲親切隨和,如逢稔友,又消除了他的局促拘謹,隨意閒談,氣氛融洽暢順,賓主都覺得很舒服。

  「你就在這裡便飯吧!我陪你喝一杯。」

  「總督把話說反了!」趙忠陪笑道:「是我陪總督喝一杯,我新得了一壇三十年陳的花雕,我叫人取來請總督嘗嘗。」

  「好啊,我喝過廿五年陳的,三十年陳的,倒要見識見識。」

  一聽這話,趙忠大為起勁,親自到廊上托趙家的聽差將他的隨從找來,吩咐回家敢酒。再三叮囑要快,但要當心,別打奇罎子。

  等他回到書房,外屋已在鋪設席面,胡宗憲招招手將他引入內屋說道:「我們談談公事。」

  「是!」趙忠到這時候才趁機說明來意,原是要向總督來請示,他微微哈一哈腰,「動身的日子快到了,要請總督費心催一催。敝上急得很!」

  「唉!我心裡象火燒那樣!」胡宗憲說,「怎麼辦呢?」他搓著手傍徨了一會,走到書桌旁邊,開抽斗取出一封信來:「你看!」

  接信一看,大出趙忠的意外,是胡宗憲的家當。口氣是帳房稟報主人,說胡家的茶田、竹林,全數變賣,只得五千兩銀子。

  「只恨我力薄!」胡宗憲說,「原以為變賣薄產,至少也有五萬銀子,可以湊一湊不足之數,哪知道竟是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數目。」

  趙忠不作聲,實在是有點感動了。想了好半天問道:「總督到底能湊多少?」

  「有把握,不過三十萬銀子,正好是個零頭。」

  「三十萬是少了一點。不過,」趙忠提高了聲音說,「總督也不必急。世上沒有過不過去的關。」

  「這,說實話,恐怕要仰仗你了!」

  「總督太言重了!事緩則圓,慢慢想法子。」

  「法子是非想不可的,不過日子不多,『慢慢』兩個字,可就用不上了。」

  就在這時候,有個聽差走到胡宗憲身邊低聲說道:『羅師爺來了。聽說有客,要走。」

  「來得正好,走什麼?快請!」胡宗憲吩咐過聽差,轉臉對趙忠說:「小華不是躲我,是躲你。」

  「是啊!」趙忠倒被提醒了,「這幾天我想見他,總不容易找到。不知道他躲我是為什麼?」

  「還不是跟我懷著同樣愧歉不安的心情!」胡宗憲歎口氣說,「唉!年成不好,害得我跟羅小華都沒臉見人!」

  聽胡宗憲一再引咎自責,而且得知羅龍文亦有甚深的內疚,趙忠不由得有些感動,「這是公事不順手。」他說,「總督跟羅師爺實在不必如此。」

  「公事真是想不到的不順手。等羅小華來了,我們商量個辦法。」

  等羅龍文掀簾入室,相將把杯歡飲,似乎都不願談不順手的公事,以免掃了酒興。談的雖非風月,卻無關正經;酒到微酣,胡宗憲忽然問道:「趙總管,聽說你喜歡藏硯,雅人深致啊!」

  趙忠臉一紅,「我是自不量力,」他說「附庸風雅。」「風雅就是風雅,關它附庸還是獨行其是?」胡宗憲向羅龍文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,方始起身,「你們坐一會,我取方好硯你們看一看。」

  等他一走,羅龍文湊到趙忠面前低聲囑咐,「說不定是去取那方岳忠武硯。倘或不錯,你可別露了馬腳!」

  趙忠還記得,羅龍文說過,那方硯臺是他說通了胡宗憲的書童,私下偷出來鑒賞。所謂「不要露馬腳」,就是不要無意中洩露此事。否則,不但害書童受罰,賓主也就都沒意思了。

  於是他重重點頭:「我知道,我知道!」

  果然,胡宗憲取來的,便是那方雙忠手澤的名硯。趙忠一半是做作,一半亦是真心喜愛,情不自禁地讚歎不絕。這方名硯的來歷,早就聽羅龍文細細談過,此時抖擻精神賣弄一番,口講指畫,頭頭是道,居然象個大行家。

  「真不得了!」胡宗憲驚異不勝地,「你所談的許多掌故,我還是頭一次聽見。」

  「總督過獎了!」趙忠看一看羅龍文,不好意思地笑一笑。胡宗憲亦看一看羅龍文,仿佛在問,趙忠何能懂得這麼多?而羅龍文卻看著趙忠,作個無奈何的表情:意思是為他悵惘,雖飽眼福,不過鏡花水月而已!

  「趙總管,」胡宗憲問道,「想來珍藏甚多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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