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一六六


  商量就是核減。但數量太巨,減不勝減。羅龍文想了一下說:「浙江的名物,羅列無遺;東西兩浙、上山下海,要照單搜羅齊全,恐怕得要半年功夫,那又為之奈何?」

  趙忠一愣,然後慢吞吞地說:「這倒沒有想到。」

  羅龍文也不再多說,將單子折了起來,很慎重地收好。「我去跟胡總督談。」他說,「盡我的力量。」

  趙忠不便說什麼,既不能拜託,亦不宜太認真,只問:「什麼時候聽回音?」

  「明天。」

  「明天?」

  「明天是把我跟胡總督談話的經過,據實奉告。至於到底能湊多少?胡總督要細細籌畫一下,才能有確實答覆。」羅龍文緊接著說:「當然,他決不敢耽擱的。」

  「對!多耽擱一天,就多一天的供應;就地方來說,班師當然越快越好。」

  言外之意,相當明顯,如果胡宗憲不能接受要求,趙文華就不會班師。曠日持久,徒耗供應,倒還不如允許為妙。「趙總管!」胡元規露了面,「有位稀客,是不是馬上請過來?」

  「誰?」

  「蓮花庵的當家師太。」

  竟是妙善!趙忠大出意外。還未開口,只見門簾掀處,妙善春風滿面地走了進來,後面跟著個老佛婆,手裡沉甸甸地提著個包裹。

  「送硯的專使到了!」羅龍文笑著說。

  「怎麼?」趙忠有些困惑,「你所說的那方名硯怎麼會到了她手裡?」

  「無非故弄狡猾,博一時之粲而已!」

  於是,羅龍文去解開了包裹,趙忠把玩著那方曾由文天祥收藏的岳飛手澤,歡喜讚歎,久久不絕,愛慕之意,溢於詞表,但羅龍文始終沒有表示。

  趙忠所希望於他的表示,自是慨然相贈。既未開口,不能不問。當然,一時還不便老著臉皮說實話,唯有先問此硯的主人。

  「實不相瞞,這是胡總督的珍藏,亦是準備送嚴公子的禮物。」

  怪不得胡元規說,這方硯臺,據他所知,已歸京中名公巨卿。趙忠當然不敢與嚴世蕃爭。萬分怏怏地說:「他倒居然肯借出讓我經一經眼。」

  「胡總督不知道這件事。我是跟他的書童商量,私下借出來看的。」

  「唉!收起來吧!」趙忠口氣說,「看了傷心。」

  「阿彌陀佛!」妙善接口:「貪嗔愛癡,看不破就是苦惱。」

  「真是!」羅龍文說,「我倒懊悔多此一舉。」

  「不,不!」趙忠急忙聲明:「說起來,還是我的眼福,雖然只看片刻,我還是感激盛情。」

  「老趙,容我緩緩圖之。」

  聽得羅龍文這話,趙忠生出無窮希望,他知道羅龍文說話,一向說一句算一句,只不知道他如何去圖謀而已。「他以犒賞弟兄為名,要一百萬;土產當然可以折價,但算起來至少要二十萬。」羅龍文說:「能有一百二十萬銀子,馬上就可以讓他班師。」

  「一百二十萬!哪裡去弄這一百二十萬銀子來?」胡宗憲恨恨地說,「他們搜括得亦太利害了!」

  「是啊!我亦不服氣。」

  「然則計將安出?」胡宗憲想了一下說,「至多只能許他三分之一。」

  「三分之一也不少了!我看可以這樣做,用軟逼的辦法。」

  「何謂軟逼?逼不走又如何?」

  「一定逼得走。不過要做得巧妙!」

  「小華,」胡宗憲不耐地催促,「你快說你的辦法吧!」

  胸有成竹的羅龍文,不慌不忙地取出一起文稿,請胡宗憲細看。這是一道奏疏的草稿,鋪陳計擒陳東的經過,而強調日本的薩摩藩主肯交出陳東,是對「天朝」的「雄兵」有所畏懼,願意輸誠和好的明證。至於汪直,據陳東供述,親見親聞,勢窮力蹙,已如釜底遊魂。總之,朝廷發大兵器倭,幾于已竟全功。這都是趙文華仰仗「鴻庥」,指揮得宜,將士效命的成就。

  看到這裡,胡宗憲微感不滿,不由得問道:「也未免太長他人的志氣了吧?」

  這意思是歸功於趙文華,未免溢美,相形之下,豈非見絀?羅龍文已料到他有此表示,率直答道:「不如此,怎能讓朝廷下詔班師?」

  此言一出,胡宗憲恍然大悟,原來這道奏疏,看似奏凱敘功,其實是明明白白說一句:「趙文華的大功已經告成,可以班師了。」再深一層看,是一道逐客令,不過措詞謙誠,被逐者不會覺得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,而樂於早早離去。

  意會到此,改容相謝,「小華,」他的聲音樂得非常柔和,「好文章原非入眼就能領略其中的妙處的。」

  「誇獎、誇獎!」羅龍文說,「請看完了再作計議。」

  未看完的只有一段,便是為招撫汪直作伏筆。說汪直眼前雖一無作為,但「百足之蟲,死而不偃」,若無徹底控制的把握,終成朝廷的隱憂,地方的潛患。但解決汪直,只應隨時防範、相機智取,無勞重兵留駐。這樣說法,既為將來報功留下餘地;亦不悖眼前倭患已平,大兵可以撤走的說法。胡宗憲完全同意,塗注了幾個字,立即交了下去,關照即刻繕發;另外「錄副」送交趙文華。

  「這一下,天水不能不走了!直等朝廷降旨,催促班師,豈非自討沒趣。不過,」胡宗憲蹙眉問道:「他所索太奢,又如之何?」

  「這就要用軟逼的辦法了。第一、大小官兒,輪番餞行;第二、百姓送『萬民傘』;第三、發動父老準備『攀轅』。做足了大軍班師在即的模樣,天水莫非真的老老臉皮,賴著不走,變成自討沒趣?」

  「這個法子好!不過,未饜所欲,他能饒得了我?」

  「不會!」羅龍文說,「要教他不但不怪總督,而且同情。這個法子很好想,一言而蔽之:「假作惡人!」

  最後這四個字,意味深長;胡宗憲凝神靜思了好一會,點點頭:「我懂了!」

  「是!」羅龍文說,「我最後還有一句話:趙忠非籠絡不可。」

  「我也想到了。不過不知道怎麼籠絡,才能讓他死心塌地幫我們的忙!」

  「『船到橋頭自會直』!羅龍文的神色之間,很含蓄,也很詭秘,「到時候必有善策。」

  「好吧!小華,」胡宗憲慨然付託,「只要于地方有益,隨你怎麼辦吧。反正我一頂烏紗帽是交給你了。」

  「我決不會丟了總督的烏紗帽!」羅龍文極有把握地說,「一年半載,必替總督換一條玉帶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果然,胡宗憲照羅龍文計謀行事,趙文華深為滿意。胡宗憲的歸功推美,固然使得他志得意滿;而為他籌措行資的誠意,更足以令人感動。

  一切處置都是很明確的,胡宗憲發出公文令各縣攤派。按地方富饒貧瘠的不同,定派額的多寡,總數加起來是一百三十萬兩銀子。除了犒賞士兵,平均通扯每人五兩,共一百萬兩以外。另三十萬兩銀子,準備徵購趙文華要致送京官的土儀。羅龍文並且已向趙忠傳過話去,倘或繳購不及,就拿這些銀子作為折價。將來如何辦理,全聽趙文華的意思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