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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六


  阿狗的腦筋又很冷靜,很清楚了。他想起曾聽人談過盜墓,所挖的是一座宋朝的陵寢,堅厚嚴密的石壁,擋風擋水擋蛇蟲,所以裡面不但乾燥,而且乾淨。石槨前面吊一盞極大的「萬年長明燈」,其中還貯存著好些油,但已幹成石蠟那樣的東西,表示這盞長明燈,油未幹而焰已熄。陵中無風,燈不會熄,既熄,就別有原因;有那通人指出,是因為密閉的陵寢中,沒有空氣的緣故,由這段往事想到眼前,如果地窖中沒有氣孔,那就不止於在呼吸上感覺得到,同時燭也會熄;反過來說,燭火縈然,就可以憑它照出一條出路,也就是生路。所以這番試探是非常必要的。

  思量未終,素芳已為他端來了一盞半透明的牛角罩燭臺,內有大半支殘燭,點燃了拿在左手;右手扶著土壁,一步一步踏下梯級。

  走完梯級,將燭臺上的牛角罩取下,定睛注視,只見火焰跳動,方向是指著自己的右肩。阿狗心內一喜,知道有風從左前方而來,有風就有空氣,人可活而燭可明!

  於是重新套上牛角罩,一步一步往裡走,地上不很幹,但也不太濕,蟲蚊甚多,這都是地窖透氣的證明。

  走過十來步,果然如素芳所說的,路向左拐,拐進不遠,燈焰突然大動,同時感到手上涼颼颼地。阿狗再一次駐足,視線一寸一寸地在土壁上移動,終於發現了氣孔,是埋在壁中,碗口大的一個鐵管子,管口氣壁斜削,地上還有水漬,足見另一頭直通地面,只不知上面有何掩護。

  再往前走,在另一面壁上,發現了同樣的鐵管,而那扇小門,亦已入目。門很結實,上了一把大鎖,已經斑斑生銹,阿狗使勁拉了一下,鐵鎖紋風不動。

  於是回身走原路上去。一路走,一路想,很快地有了一個主意,他說:「二爺,下面能躲不能逃!想來素芳亦不會有鑰匙,就有鑰匙開了門,也不知道出口是何光景?倘或有人守在那裡,恰恰自投羅網,教我就死不甘心!」

  「對!我也是這麼想。」

  「那就打躲的主意。」他對素芳說:「你給我們弄點吃的、喝的;再要一盞孔明燈、火鐮、紙煤,另外要兩把刀。」

  「刀?」

  「刀!」阿狗從容答說:「我想有一兩天好躲,如果度過難關,讓素芳放我們出來;倘或讓他們發覺了,就讓他們下來好了!人在亮處,我在暗處,一刀一個,幹他兩個就扳本出贏錢了!」

  徐海笑了,「兄弟,今天我才真的服了你!」他說,「生死關頭,能夠如此灑脫,真不容易。」

  素芳卻沒有說話,匆匆轉身而去,不一會取來了阿狗所要的東西,一大包乾點心,一大銅銚子冷茶,以及火鐮紙煤。獨獨兵器不盡如他所說,是一把厚背起刀和一杆鏨銀的鉤連槍。

  阿狗一見大喜,精神抖擻地端起槍來,使勁一抖,紅纓飛動,舞出一個栲栳大的槍花,然後往前一刺,往後一收,停下來說道:「二爺,我用槍,你用刀,來一個、鉤一個、殺一個!素芳這枝槍,來得太好了。」

  「但願用不著。」素芳接著他的話,「我想多半亦用不著。」

  「就用得著,我也不願意用。」徐海面色悲苦,感慨萬千地說:「弄來弄去,還是要殺自己人,真是從哪裡說起?」

  「二爺,」阿狗正色說道,「到了這個時候,你怎麼反而洩氣了?你拿人家當自己人,人家可不是這麼想。莫非你至死不悟?」

  這是很重的一句話,可是在徐海只覺得愧歉,「兄弟,」他流了兩行從來不流的眼淚,「我害了你!」

  「這叫什麼話!劉關張結義的時候說得好: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;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!我們倆,不正就這個樣子嗎?」

  「是,是!正是這樣。兄弟,你就不要叫我二爺了,改口叫我一聲『二哥』」

  這在阿狗卻是難事,因為叫慣了,改不得口。明明知道輕而易舉的事,偏是到了喉頭,像有堵牆擋著,費了好大的勁才怯怯地喊出來:「二哥!」

  「兄弟!」徐海應聲而答。

  叫過一聲,再叫不甚礙口了,「二哥,」阿狗拿起什物說道:「我們好下去了!」

  「我來送你們。」

  素芳隨手拿起燭臺,搶先一步,擋在徐海面前,又回身使了一個阻止的眼色。等照著阿狗下了台級,將燈放在地上,轉身去看時,一手持槍,一手握刀的徐海,高高在上,只走下了兩三級。

  「二爺,我想起件事,要請問你。」

  「你說吧!」

  素芳不開口,直往上走,徐海只好往後退。阿狗知道她有私情話要講,很體諒地說道:「你們儘管在上面談,談夠了再下來。不必管我,只管外面好了。」

  「不會太久!」素芳答了這一句,回過身來,用一種深不可測的眼光看著徐海。

  「素芳,」徐海溫柔地握著她的手,「你不是有話說嗎?」

  「是啊!就不知道從哪裡說起!」

  「我心裡也是這麼想。」徐海停了一下說:「素芳,我們相遇得太晚了;如果早能遇見,有多少話不能說?不過,這也好!」

  「怎麼呢?二爺你的話前後不符。」

  徐海的意思是,倘早就相遇,如與王翠翹一般,彼此的感情,難捨難分,那麼此生離死別之際,其情何堪?倒不如就目前這樣,雖有情絲纏繞,畢竟還不到春蠶吐絲,自己將自己縛得緊緊地那種地步,日子一久,素芳也就淡忘了。

  這樣的話,可以不說,而且也沒有功夫說。徐海只是這樣回答:「從前我不大相信命,現在相信了。凡事都是命中註定,不必怨天尤人,素芳,我只托你一件事。」

  「呃!」

  她既未應承,亦未拒絕,不過在徐海的感覺中,她必能受他之托,很鄭重地說:「翠翹跟我如結髮夫妻一樣,雖說遁入空門,或者還在癡心妄想地盼著我,看來是盼不到了,將來要請你替我照應她。」

  當他說到「看來是盼不到了」時,素芳已有不忍卒聽的模樣,背過臉去,悄悄拭淚;等他說完,她轉過身來答道:「二爺,既然她出了家,自有人照應。何況,我聽說心雲老師太道行很高,會度化她,消她的煩惱;只怕我就是想照應她,也沒有機會。」

  這番話多少是出乎徐海的意料的。不過細想一想,倒也頗有道理,因而欣慰地答說:「但願如你所說的那樣。」

  「二爺,我還有句話。事情或者不致壞到那種地步,羅師爺到底不是一點人心都沒有的人!只為趙文華濫作威福,逼得太利害,不能不使一使障眼法。做人總要往寬處去想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這是你想得寬厚。」徐海以一種豁達的語氣說,「好吧,我聽你的就是。」

  「是真的聽我,還是假的聽我?」素芳很認真地說:「二爺,我總算也伺候了你一場,你總不忍心在這個時候,還氣我吧?」

  徐海想起古人所重的是,所謂「生死一諾」,因而考慮了一會,毅然決然地說:「好!我決不起你。」

  「二爺我再說一遍,我的意思是,你躲在地窖裡,非到萬不得已,決不決裂,相信羅師爺不致有害你的心。是這樣答應我嗎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那麼,李大爺呢?」

  「我會勸他。」

  「勸不聽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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