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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九


  「今天一早,太陽出來不久。」

  「什麼時候到嘉興的?」

  「未牌時分。」

  「幹什麼?」姓朱的卻又自己加了一句:「是送王翠翹來看心雲老師太?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

  「你跟王翠翹是何關係?」

  「她是我姐姐。」

  「你不是姓李嗎?」

  「對!我們是異姓姐弟。」

  「怎會有這樣親的情份?」

  「這就說來話長了!」阿狗問道:「我姐姐的出身,想來你知道?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「那你就懂了。好幾年以前,我姐姐在杭州瓦子巷王九媽家,我在那一帶打流,人人欺侮我,唯有我這位姐姐照應我。就這樣結下了同胞手足樣的情份。當然以後還有許多大家在一起的日子,眼前沒有功夫細談,也不必去說它了!」

  姓朱的點點頭表示滿意,然後又問:「王翠翹早不出家,為什麼脾氣挑在這個時候出家?」

  這話問得有些份量,阿狗心想,說實話恐有未便,編假話更無必要,且隱隱約約答一句,看他懂不懂再說。於是他想了一下答說:「不入空門,便入侯門。」

  姓朱的倒懂「侯門」這兩個字,但會錯了意,大為緊張,聲色俱厲地問道:「你怎說趙大人看中了王翠翹?」

  阿狗愕然!想一想才知道他弄錯了人,然而這副神態,卻又是欲蓋彌彰,明明不打自招,原來趙文華亦在打王翠翹的主意,這倒是意外的收穫。

  這樣想著,又好氣、又好笑,定定神答說:「我並沒有說趙大人。反正不管哪個侯門看中了她,都沒法子了!我姐姐不是帶發修行。」

  姓朱的一驚,「怎麼說?」他問。

  「我姐姐真的做尼姑了!」阿狗提高了聲音,摸一摸頭上說:「一根頭髮都沒有了。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我騙你幹什麼?你不信,到庵裡去看。」

  這是假不了的事。姓朱的滿臉懊喪,愣在那裡,半晌開不得口。

  阿狗卻頗有快意之感,心知是姓朱的奉趙文華之命,帶著人來圖謀王翠翹,不想遲了一步。由此亦見得王翠翹的祝發,確是洞燭先機的明智之舉。

  「可恨!」姓朱的跳著腳罵,「總有一天,放把火燒了它!」

  「你要燒庵?」阿狗好奇地問說,「為什麼?」

  姓朱的欲語還休,而終於在詛咒怒駡聲中吐露了真相,原來心雲老師太真個利害,硬是說一不二地擋住了他不准進門。姓朱的原以為王翠翹就算真的要出家,祝發也不是一半天的事,不妨等著阿狗,問明底蘊,再作道理;誰知就這頃刻之間,王翠翹已達成了心願。倘或不是心雲老師太饗以閉門羹,身在庵中,見機行事,哪怕大鬧佛殿,也總能先留得她的一頭青絲下來;明日如何,是另一回事,此行的任務總可以交代了。

  瞭解了真相,阿狗在欣慰之餘,亦不免心驚,看來趙文華為了王翠翹,會不惜任何手段。但是,令人不解的是,趙文華並非不知王翠翹的豔名早播,何以從前輕輕放過,而一旦想到,網羅如此之急?

  這是一個很值得探索的謎。念頭一動,立即想到這姓朱的很值得利用,於是態度一變,用安慰的口吻說:「朱爺,事已如此,你不必生氣。其實,」他故意遲疑了一下才接下去說:「你早露面倒好了。」

  「喔,」姓朱的問,「好什麼?」

  「說老實話,我也不願我姐姐落髮。年紀輕輕,有多少福留著她享,倒說去做了尼姑!我心裡也不忍。雖說侯門一入深如海,到底比遁入空門好。既然趙大人有意思,我想——」

  「你想!你有什麼想法?」姓朱的急急問道,「且說來聽聽!」

  「好!不過,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。」

  「我剛才不是說了,上城裡太白樓去。」

  「那就走!」阿狗自然而然地變得很親熱了,「我作東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太白橋頭,把盞持螯,飲饌之樂,益發有助於他們化敵為友。姓朱的很坦率地表明瞭他的身分與任務。

  他說他叫朱友仁,原來浪蕩無事,有幸結識了趙文華的親信隨從趙忠,被汲引入府,幹些不公不私,亦公亦私的雜差。另外一個名叫劉二,是他私人的夥計。

  「這次是趙總管派我出來的,專門來釘你的梢,從桐鄉一直釘到這裡,一路順利,最後出了毛病,很不好交差。」

  「這要怪你!」阿狗完全是極熟的老朋友的口吻,「你早露面跟我打交道,我就勸我姐姐不要進庵了。你想,有趙大人那樣一條路子,我放著不走,不是太傻了?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當然是真的!我騙你幹什麼?」

  「唉!我不知道。」朱友仁懊喪地想了一回,忽又問道:「不過這話不對啊!你剛才說什麼你姐姐『不入空門,便入侯門』;那不也是一條升官發財的路子嗎?你又何以不勸勸你姐姐呢?」

  「那個侯門不同。第一、遠在京城,我姐姐怕水土不服,說什麼也不肯;第二,那位闊老糟蹋女人是出了名的,我也不忍心推我姐姐入火坑;第三、送我姐姐到京裡,中間還隔著幾道手,我也不一定能高攀上。」

  「話倒也有點道理。」朱友仁問道:「說了半天,你的那個『侯門』倒是那一家啊?」

  「這一家。」阿狗用筷子蘸著酒,在桌上寫了一個「嚴」字。「是他呀!」朱友仁笑了;笑得很詭秘,「真巧!」

  「巧?」

  「走到一條路上來了!」

  原來趙文華亦為嚴世蕃羅致王翠翹!為此一人,莫非嚴世蕃托了胡宗憲,又托趙文華?不會的!阿狗在想,嚴世蕃又不知道王翠翹矢志不從,何必分頭函托。然則,胡、趙二人又何以分頭進行呢?

  這個疑團,還得從朱友仁口中去求解答,「你說巧,實在是不巧!」他說,「朱爺,我們不打不成相識,你不能交差,我也很難過。我們先把事情弄清楚,看有什麼辦法,能應付趙總管。」

  「你倒很夠朋友。不過,我不懂你要弄清楚什麼事?」

  「是這樣的,」阿狗問道:「胡總督那裡有個羅師爺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不就是在桐鄉的那個羅師爺吧?」

  「對,就是他。嚴公子要我姐姐進京,就是他接到胡總督的信來關照的。這樣一件事,嚴公子不必鄭重其事,托了胡大人又托趙大人吧?」

  「你的話不對!我聽趙總管說,只托了趙大人。」朱友仁說,「事情大概是這樣,趙大人拿這件事轉托了胡大人——」

  趙文華轉托胡宗憲,而胡宗憲當時便有難色、率直答說:王翠翹與一般風塵女子不同,未見得肯就範。三軍可以奪帥,匹夫妻婦不可奪志,此事若果不成,無法強求。

  聽這口風,顯然有推諉之意,趙文華當然也知道胡宗憲跟徐海的關係,暗中袒護,事不為奇,因而起悔輕率透露了消息。等胡宗憲一辭去,決定獨行其是,立即交代趙忠,派出朱友仁來偵察,看有什麼方法,可以將王翠翹掌握到手?

  聽完這段話,阿狗意識到有個重大發現,胡宗憲還是可以信賴的。只是可以信賴到怎樣的程度,此時沒有功夫去細想,眼前先要為朱友仁劃策過關。

  轉念又想,事已如此,自己能有什麼好主意?且敷衍他了事。「朱爺,」他說,「你只有一切都推在胡總督身上,說他派人處處給你麻煩。你們只有兩個人,怎麼鬥得過堂堂總督大人?趙總管我知道,也是通情達理的人,絕不會怪你。再說,你也到底打聽到了確實消息,身在庵外,能知庵中,也要點本事。說不定趙總管還會誇獎你呢!」

  朱友仁聽他說得頭頭是道,細想一想,不能說沒有道理,心裡一放開,話也說得響了,「是啊!」他自己振振有詞地說:「人家在落髮做尼姑,莫非我奔上去搶人家的剪刀?這件事,我沒有啥責任好擔的。」

  也就因為如此,朱友仁對阿狗越覺得投機。他的酒量很好,而嘉興螃蟹的肥美,又是名聞遐邇,益助酒興,彼此快啖豪飲健談,直吃到太白樓燈火悄然,上了排門,夥計三催四請,方始結束。

  「李老弟,」朱友仁大著舌頭跌跌衝衝地只推阿狗,「你不要跟我搶付帳,今天吃我的!你要搶付帳,你是忘八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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