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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八


  這是將墮樓的綠珠,與白樂天詩諷燕子樓關盼盼的故事纏夾在一起了。但徐海雖弄錯了典故,而弦外之音,含有牢騷,卻是很明顯的。胡元規因而微感不安,偷眼去看胡宗憲,卻是神色泰然,歧視著徐海,正要開口答話。

  「且莫將古喻今!」他一開口便說到徐海心裡,『只就事論事,『紅灰成灰』,未見得是『墮樓人』的不幸。古往今來多少豪門侍姬,玉筆珠音,顛倒賓客;到頭來三尺桐棺,一抔黃土,誰知道壟中白骨,姓甚名誰?綠珠如果不是墮樓,何能留名千古?明山,你亦名心未淨,如何見不到此?」

  徐海語塞,只好微笑不語;胡宗憲亦就一笑而罷,坐下來剝蟹持杯,只是談風月、說笑話。一直吃到月至中天方罷。收拾殘肴,下人捧來消食的雲南普洱茶,主賓三人剛喝得一杯,只聽隱隱馬蹄聲起,由遠而近,蹄鐵敲在青石板塘路上,聲音十分清脆,也十分清楚,只有兩匹馬。

  將到廟門便慢了,終於靜止,隨後便看到有個小夥子被領了進來,正是跟阿狗到桐鄉去了一轉歸來的連春。

  「信呢?」胡元規問。

  「沒有信。」連春答說:「李大爺只叫我帶幾句話回來,學著說一遍。」

  「怎麼叫『學著說一遍』?」

  「那幾句話什麼意思,誰也不懂!李大爺只教我照學,一個字不許錯。他說:『那裡的人,都在下棋賭錢,只有一個姓陳的,找倭人在喝酒。不過倭人不會喝醉,姓陳的說不定會發酒瘋,不過也不要緊!』」連春略停一下又說:「就是這麼幾句。一個字都不錯!」

  胡元規與胡宗憲面面相覷,都有不知所云之感;而徐海卻欣然微笑,很滿意地說:「辛苦你了!歇歇去吧。快去,遲了你就只剩下吃蟹腳的份兒了。」

  胡元規見此光景,知道無須再問,使個眼色說道:「下去吧!」

  「都下去!」胡宗憲緊接著說。聲音很高,顯得相當尊嚴。

  他的隨從知道,這是很嚴密的關防,便都散開,站得遠遠地保持警戒。徐海便移一移椅子,解釋連春所「學」說的那幾句話。

  「必是倉猝之間,沒有紙筆,無法寫信,又不便明說,怕萬一洩露,所以阿狗說了幾句隱語。意思是很清楚了。『下棋賭錢』,表示平靜無事;『喝酒』表示蠢蠢欲動——」

  「慢點!」胡完規插嘴問道:「這是不是你們約好了的隱語?」

  「雖未約好,也等於約好。」

  徐海將他教阿狗觀人於微的法子,約略說了一遍,兩胡方始了然。

  「我懂了!讓我試著來詮釋一番。」胡宗憲說:「阿狗要想告訴你的話是,陳東的手下,準備勾結未曾遣返的倭人蠢動;而倭人未見得肯聽從。是這樣嗎?」

  「是的。」徐海答說,「倭人的頭目叫岡本,與阿狗在公私方面都有交往;阿狗新娶的妻子又是倭女,無論打探消息,解釋說服,都比別人來得方便。」

  「原來阿狗成家了,又娶了倭女。」胡元規很感興趣地說,「這我倒還不知道。事定以後,該給他賀一賀才好。」

  胡宗憲沒有理他這些閒話,持著一杯茶,且行且啜,繞著空庭散步。這是反常的悠閒神態,徐海倒不急著談正事了,很注意地也很有耐心地等待著,倒要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麼?好久,胡宗憲踱到他倆面前,平靜地說:「事情很巧,機緣湊泊,剛好助成我的計畫。不過要看明山肯不肯再挑這副千斤重擔?」

  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,說得誰也無法接口,徐海只能這樣說:「千斤擔只要我挑得動,我自然挑。」

  「只要你肯挑,就會挑得動。危險不是沒有,但誠如你自己所說的,用兵無萬全之策。明山,」胡宗憲用很負責的語氣說:「我細細想過,你有七成把握,要冒三成險。」

  「大人,」徐海率直地問了:「到底是怎麼一件事?」

  「我要你勸誘汪直來降!」

  此言一出,徐海與胡元規都大感意外。因為不知胡宗憲的計畫如何,所以還無法作何表示,唯有用眼色催促他說下去。

  「這件事不能緩,可也不能急:得要按部就班,一步一步去做,旁人看起來才不會露奇綻。第一步,」胡宗憲說,「要找個適當的時機,讓阿狗把他的口氣一變——」

  目前阿狗是幫著官方講話,口氣一變,就是指責官方不守約定。等將這與官方敵對的態度,明顯地表示出來,方可以進行第二步,實際與官方為敵的行動。

  「這個行動,就是劫獄!」胡宗憲說:「最巧的是,阿狗跟岡本交好;不妨與岡本商量,派出倭人接應,把明山從平湖救出去,上了海船,揚帆東去。」

  說到這裡,徐海完全明白了,又是一條將計就計,似真實偽的苦肉計。作用亦依然是去臥底。這樣做法,當然是為了要取信於倭人與汪直,但如有絲毫奇綻,為人識奇機關,徐海的性命就必不能保了。

  「計倒是一條好計,用意極深,不易猜到。不過,三爺,」胡元規說:「現在大家差不多都已知道,明山是做海盜,是有意同流合污去臥底,不會疑心他又在玩花樣?」

  「當然!當然會疑心。不過,我們能做得跟真有其事一樣,嫌疑自然能夠解釋清楚。」

  談到這裡,徐海發覺有件大事,亦就是他要跟胡宗憲見面的主要目的,說動總督親自出馬去結束桐鄉的局勢,尚無結論。這件大事沒有著落,什麼都談不上,因而他打斷正在談的話題,先將他的疑問提出來,要求胡宗憲解答。

  「你不問,我也要告訴你。我相信阿狗很能幹,他不會看走眼的,既然局勢並無大礙,我決定去一趟。」

  胡宗憲的態度很從容,而語氣很堅定。這使得徐海深為感動,因為僅其他的一番分析與阿狗的簡單報告,便作了這樣一個「身入虎穴」的重大決定,真個是「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」,值得為他大賣力氣。

  「那麼,」胡元規插嘴問道:「明山呢?是不是保了三爺去?」

  「現在當然不行了!明山的行藏一露,我剛才所談的奇計,全部落空!」

  自以為是奇計,而且是頗為得意的神情,這使得徐海又增加了幾分信心,不過,口頭還不願作肯定的表示。他覺得頂要緊的是胡宗憲的安全,自己不在他身邊,還真有些不放心;倘或胡宗憲遭遇意外,整個局勢就糟不可言了。

  「大人,」他率直地說,「只怕阿狗保護不了大人——」

  「不要緊!」胡宗憲搶著說:「我也不要阿狗保護,阿狗另有重要任務。到桐鄉,我當然不是單槍騎馬,有一番部署。內有羅小華,外有接應的官軍;我左右有一批能夠『空手入白刃』的護衛,尋常三、五十個人,近不得我的身。還有,最讓我放心的是,你跟洪東岡的部下可以保護我,我還怕什麼?」

 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,徐海一顆揪緊了的心,倒為之一寬。不過,阿狗另有何種任務,卻不能不問個明白。

  「他的任務嗎?」胡宗憲笑笑答說,「就是到平湖去救你。」

  徐海默然,因為一搭腔,便等於作了承諾。茲事體大,個人生死之外,更要顧到于國有利,于民有益。

  「如何?明山!」胡宗憲在催促了。

  「大人,」徐海不肯草率從事,「我要好好想一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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