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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「這話不錯!」

  徐海隨即又去找胡元規,扼要說明經過,胡元規派他的名叫連春的貼身小廝,跟著阿狗,分騎兩匹快馬,一起回桐鄉。

  傍晚時分,胡宗憲的先遣衛士到了。穿的是便衣,一到就跟胡元規見面,悄悄關照:胡宗憲的行蹤,極其機密,不打算上岸到陸家別墅,請胡元規帶著徐海,到船上去見面。

  「總督的船,泊在哪裡?」

  「在漢異橋下。」

  漢異橋離陸家別墅只有三裡路。胡元規與徐海輕舟赴會,到得漢異橋下,不過日色剛剛偏西,胡宗憲的座船還未到達。徐海憑舷閑望,只見紅蘿白棋,黃蘆烏柏,點綴得秋光如錦,不由是動了遊興,想上岸走走。

  胡元規看此地極其平靜,除了樵子,別無行人,不至於會洩露行蹤,便順從徐海的建議,陪他登岸閒步。

  走不多遠,發現一座奇廟。廟門上的黑底金漆匾額,已經字跡駁落,細細辨認,方看出是「馮異將軍廟」五字。「這是哪一朝將軍?」

  「是漢光武的從龍功臣,雲台二十八將之一。外號叫做『大樹將軍』。」

  「這個外號是怎麼來的呢?」

  「我想想看!《後漢書》多時不溫了,不知道還記得記不得?」胡元規眨著眼想了好一會,突地欣然說道:「記起來了!『異為人謙退不伐,行與諸將相逢,輒引車避道。進止皆有表識,軍中號為整齊。每所止舍,諸將並坐論功;異常獨屏樹下,軍中號曰:「大樹將軍。」

  他將這段後漢書中的馮異傳,念得很慢很清楚,徐海每個字都聽清楚了。很佩服地說:「能夠不爭功,實在很難得。想來他的人緣一定很好?」

  「士兵對他很好,問他們願意跟哪個,都說願意歸『大樹將軍』。不過,跟他地位差不多的,就妒忌他了。」

  「喔,」徐海很注意地問:「那當然要想法子害他?」

  「無非進讒。」胡元規想一想答說:「馮異鎮守關中,權很重,百姓很愛戴他。就有人上奏給漢光武,說他專制,有人稱他咸陽王。意思是指他有異心。」

  「漢光武呢?」

  「漢光武沒有聽信那些讒言。」

  「好!」徐海翹一翹大拇指,「漢光武之為漢光武,確有道理。」

  「我的看法不同。」胡元規緊接著他的話說,「這全靠馮異拿得定主意,善於自處。他相信漢光武瞭解他,一定不會虧負他,所以上表自陳,解釋流言。如果他信不過漢光武,起了猜忌的心思,誤會就會越來越深,到頭來不是漢光武制裁他,就是他起兵造反,絕無什麼好結果。所以,」他加重了語氣說:「一個人在危疑震撼之際,要格外冷靜;對信得過的人,始終不疑!」

  意在言外,徐海當然聽得出來。不過,他此時還不願有所表示,一切一切,都要等見著了胡宗憲再說。

  【第二十二章】

  「阿海,」胡宗憲取下頭上的便帽,放在桌上,「我憑著一頂烏紗不要,絕不會照趙某人的意思對待你!」

  胡宗憲穿的是便衣,卸下來的是便帽;如果穿著官服,卸下來的便是烏紗帽。「摜紗帽」表示辭官不幹,為徐海的生死,能這樣表明禍福相共的態度,也算難得了。

  徐海心裡很滿意。不過他覺得無須說感動的話,更無須感謝。此時此地,只談個人的窮通安危,氣度就顯得小了。他想了想說:「明山早年出家,雖然六根未淨,生死關頭卻還勘得奇,我知道大人也不是貪戀福貴的人,這些都不必去說它。大人為國為民,明山亦想為在家的鄉黨宗族做點事,若有用得著的地方,不必顧慮明山的生死。」

  因為他自稱明山,胡宗憲便也改口叫他的法號,「好明山!」他翹一翹大拇指,「真是菩薩心腸,英雄氣概。實不相瞞,我富貴之念雖淡,千秋的名心很重;我一生的事業,在消弭倭患,如今不過剛剛開始。就算一切順利,連陳東都能就擒,也還有汪直之流,尚等翦滅。所以,我的行事,比別人要看得遠些。明山,你如果同意我的看法,願意幫我,你就得委屈一時。」

  「只要于事有益,委屈不妨!」

  「好極了!多謝,多謝。」

  胡宗憲要起身行禮,忘記了身在船上,站起的勢子猛了些,船身晃動,立腳不住,便等倒下,卻讓徐海一伸手,輕輕扶住。

  「真個多謝!」胡宗憲笑著坐下,轉臉說道:「元規,你信上語焉不詳,何謂李代桃僵之計?」

  「是這樣的——」

  經胡元規詳細說明以後,胡宗憲欣然同意,「趙某人的意思,還想獻俘。我跟他說,當今皇上,不比先皇好武;在西苑潛修,已經二十年不見大臣,未見得願意禦午門受禮。倘或碰個軟釘子,反倒不好。」他緊接著又說:「趙某人對我的話,未置可否,看起來意思是活動了;我再嚇他一嚇,大概可讓他同意,秘密處決,事情就好辦了。至於明山遠遁廬山,大可不必,兩浙多名山,不愁沒有容身之地。等趙某人一走,我自有妥善安排,此時暫且不談。眼前的第一大事是撤兵,我雖已下令,各路人馬都守原地待命。趙某人也勉強同意了。但如桐鄉的局勢,沒有個明確的結果,不但夜長夢多,也怕趙某人邀功心切,忍耐不得,那時候就難挽回了!不知明山何以教我?」

  「是的!明山跟大人的看法一樣。」徐海看一看胡元規方又說道:「只不知大人可有膽子?」

  胡宗憲問道:「有膽如何,無膽又如何?」

  「無膽另籌他策,有膽就請大人親到桐鄉,就地處置。」

  「這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,也是一法——」

  「不!」胡宗憲的話沒有完,胡元規提出反對,「不必這麼做!倘有差跌,關係不淺。明山師,請你再考慮。」

  「我考慮過了。」徐海答說:「用兵原無萬全之策,我只能保胡大人九成安全;要冒一成的險。」

  「桐鄉的情況還不明了,你何能有九成把握?」

  「今天夜裡就有確實消息。如果情況不好,我不會勸胡大人去。要去,也是我陪了去。」

  「話雖如此——」

  剛說得這一句,只見胡宗憲急急搖手,而他自己的神態很奇怪,望著空中攢眉苦思。顯然的,他是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,這件事很重要,而又必須及時想明白,否則就會想不周全。因此徐海與胡元規都屏聲息氣,不敢有絲毫響動。免得攪亂他的思路。

  好久,好久,胡宗憲舒了口氣,臉上的緊張神色,消失無餘,微笑著說:「這件事暫且不談吧!我們且樂一樂!」

  胡宗憲為了避人耳目,不用大號官船;但舴艋小艇又不夠用,所以一共來了三隻,一只是坐船;一隻隨從所乘;還有一只是伙食船。帶的食物不多,但有一簍極好的螃蟹。另外還有八盆名種菊花——胡宗憲的所謂「樂一樂」,便是在這荒村野岸,做個持螯賞菊,對月持杯的小小雅興。

  「船艙太小,局促不過。」徐海說道:「不如搬到馮異將軍廟去吃。」

  建議雖好,無奈不夠嚴密。胡元規認為小心為妙,而胡宗憲卻一口答應了。這在他就是冒險,冒著為人識奇行藏的險。但為了不願掃徐海的興,他覺得冒這個險是值得的。

  話雖如此,他仍舊作了必要的部署:派人守在馮異將軍廟四周,不讓閒人接近。然後趁著朦朧暮色,悄悄舍舟登岸。廟中殿前空庭,已打掃潔淨,安上活腿的桌子,三人各據一面;另一面用些大石、木樁權當花盆架,高低錯落地置著八盆花。

  「這一盆,」胡宗憲親自持著「氣死風」的羊角燈,照著花說:「費了我三年的功夫,才能培養成功。」

  徐海低頭細看,才知那盆菊花微帶墨綠色,是罕見的異種。形狀亦很奇妙,花大如拳,卻有一條長瓣下垂,瓣尖微卷,格外粗厚,以至於墜得花朵傾欹,隨風搖曳,別有一種淩空飛舞之勢。

  「這盆花,得有個好名字配它才好。」

  「明山,你何不賜以佳名?」

  「不敢!方外人無此風流。」

  「想來早就有了佳名了!」胡元規看著胡宗憲說。

  「是的。叫做『墮樓人』。」

  這是用的綠珠墮樓的典故。「好!」胡元規大贊,「既貼切,又新奇。看這嫣然而下的光景,仿佛真有裙幅飛動的模樣。真是好名字!」

  「名字雖好,可惜了!」徐海接口說道:「『見說白楊堪作柱,爭教紅灰不成灰?』三年辛苦,培養出一個『墮樓人』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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