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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五


  「唉!」徐海長歎一聲,「我這件事做得好沒意思!半夜裡醒來,摸著良心想一想,不知所為何來?說是為地方百姓,我自己也殺過人,放過火;說是為國效勞,那是自己騙自己的話,而況人家也不見情;說是為胡朝奉、羅小華那樣的朋友,結果反而讓他們為難。想想真是萬念俱灰,還不如聽其自然。所謂『哀莫大於心死』,就是我現在的心情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阿狗背脊發冷,真是徹骨的淒涼;心潮平伏,抑鬱難宣。但他很快地警覺到,這樣子下去,剛用南唐陳墨止住了的血,又要嘔了。此時此地,決不能再為徐海與胡元規添麻煩、添煩惱。

  就這一念之轉,他變得堅強了,也冷靜了。心想,此時第一要緊之事,是救徐海的「心死」,要拿人世間他不能忘懷的東西去打動他,讓他感到生之可戀,才會挺起腰來做人。於是他說:「二爺,你真什麼都丟得開?連翠翹姐在內?」

  這一問將徐海問得愣住了。臉上的顏色漸變,消失了漠然的平靜,而是說不出的惆悵與眷戀,並且眼中隱隱有了淚光。

  「二爺,」阿狗故意拿話激他:「入地獄的話,你也不過說說而已。我看,你沒有那份勇氣。」

  徐海一震,眼睛睜大了,仿佛發怒似地,令人害怕;但終於低眉垂首,悄然沉思著。

  沉思之不足,繞屋蹀躞,時而仰望,時而住足。阿狗只是將視線繞著他,卻不發一言。

  好久,徐海複回到病榻前面,取壺斟酒,連飲三杯方始住手。抓一把松子一面往嘴裡拋,一面雙睛不住亂眨。

  「兄弟,」徐海的眼神,又變得活潑而有光采了,「你有桐鄉的情形,跟我說一說。」

  「好!」阿狗從如何部署一直談到將王翠翹送到石門,緊接著建議:「二爺,如果你必得委屈過日子,我把翠翹姐去接來,跟你作伴。」

  「這不必急!」徐海沉吟了一會,低聲囑咐:「我倒有個法子,面面可以顧到。說出來,你看行不行?」

  「好啊!」阿狗興奮得要下床來,「快說,二爺!」

  「你安靜點。」徐海將他身子捺住,「不一定能行。」

  徐海是想出一個掉包的辦法,跟趙文華說,諸酋皆已處死,暗處裡將徐海與洪東岡放了出去。這樣,趙文華對朝廷便可以交代了。

  「可以,」阿狗驚喜地說:「我怎麼會沒有想到。」

  「這個法子說起來容易,做起來很難。第一、我要有個安頓的地方。我還沒有想出,何處堪以容身。」

  這一下說得阿狗愣住了。他心裡在想,最好是仍舊回去做和尚,但王翠翹總不能也跟到虎跑寺去!

  「第二、倘或趙文華堅持明正典刑,那要『驗明正身』:成千上萬的眼睛盯著,不能拿死囚來假冒。」

  「這一點可以避免。」阿狗答說:「只要胡總督跟趙文華說,怕有人劫法場,責任擔不起。」

  「那不妥!」徐海大搖其頭,「趙文華說一句:不要緊,多派隊伍警戒法場。那一來反而騷擾地方,不是弄巧成拙?」

  「不管它……反正這是胡總督的事,讓他自己去找理由也好;甚至獨斷獨行,索性先辦了,再拿三真兩假的五顆人頭去給趙文華看也好,隨他自便。總之這個要求他非答應不可。麻煩的倒是你到哪裡去隱姓埋名?」阿狗緊接著說,「我看這件事不必瞞胡朝奉,那請他進來一起商量好不好?」

  「也好!」

  於是徐海親自出室招呼,將胡元規邀回原處,說了他跟阿狗的意見,胡元規亦一樣地大為興奮。

  「『山窮水盡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!』事情成了!」

  「怎麼?」阿狗問說,「徐二爺怎麼辦?」

  「果然明山師願意做個『黑人』,一切都是我的!想還俗,我替明山師置一份家當;仍舊遁入空門,我蓋一座寺,請明山師住持。」

  「地點呢?」

  「黃山如何?」胡元規看著徐海問,「或者是『橫看成嶺側成峰』的廬山。」

  「我看,廬山好。徽州我也住過,在黃山或許有人認識我。」「我也覺得廬山好。」阿狗接口,「我陪徐二爺一起到廬山去住,就怕——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就怕,」阿狗望著徐海說,「翠翹姐住不慣。」

  一個不易解開的結,到此算是有了轉機。本來還應該談一談細節。只是胡元規顧慮到阿狗的病體,堅持要他休息,正好臨時延請來的,一位懂醫道的藥店夥計也到了,事先聽說了病症隨身帶著治嘔血的藥,診完了脈,親自調煎湯頭,讓阿狗服下,保證數天之內即可痊癒。

  「兄弟,」徐海叮囑他說:「事緩則圓,你不要急,也不要多想,靜下心來,好好睡一覺。等你身子好了,還有許多大事在等著你呢!」

  「我知道,我挺得住。」阿狗答說,「請你跟朝奉再好好商量,明天接派我做什麼,不要顧慮,儘管交代我。吐口把血,算不了啥。」

  徐海點點頭,不置可否,與胡元規仍又回到廳中,另有一番不能讓阿狗與聞的密語。

  「剛才的話,完全是為了安病人的心。我看是辦不通的。」

  徐海沮喪地說,「再說句實話,要我隱姓埋名過日子,等於偷生,真不甘心。」

  聽此一說,胡元規大為驚愕,愕了好半天,才說出一句話來:「阿海,你是不是在怪我?」

  徐海去臥底,由於胡元規的策動,因此,對於徐海目前的遭遇,他不能不負責。說這話的意思,自是有故意相激的意味在內;而徐海卻並無責怪之意,只感到滿懷抑鬱,坦率地說:「我沒有想到胡總督是這樣子沒主張。」

  「這話,」胡元規不能不辯,「其實不然。不過胡總督的難處,請你要體諒。剛才你想出來的辦法,我敢拍胸說一句:胡總督一定做得到。至於你的隱姓埋名,也不過三兩年的事,等趙文華一垮下來,你仍舊可以出頭的。」

  「等他垮下來?那要等到什麼時候?」

  「我說過,不過三兩年的功夫。如果諸事順利,或許還用不到。」

  「什麼叫諸事順利?」徐海問道,「莫非胡總督要動他的手?」

  胡元規想了一會,靜靜地答一聲:「是的。」

  「噢!」徐海很感興趣地試探:「是不是已經有了治他的法子?」

  這是一大機密,只有胡元規知道——事實上是胡元規的獻議。他想既然已透露了,不妨說明白些,所以很快地答說:「是的!已經想好了一個以毒攻毒的法子。」

  所謂以毒攻毒。是從「趙孟能貴之,趙孟能賤之」這句話上得來的啟示,利用嚴嵩父子打倒趙文華。這需要有個人在嚴嵩,尤其是嚴世蕃左右發生作用,明挑暗撥,對嚴氏父子與趙文華搞成水火不並容之勢。

  「這個人也有了。」胡元規說,「只等這裡的事一完,就可以開始部署。」

  「這個人是誰?」

  「你總也該想得到。」胡元規一字一句地說:「羅小華。」

  他未說之先,徐海也想到了,只有羅龍文堪充評選,只不知胡宗憲如何能讓羅龍文成為嚴世蕃的親信?照現在的情形看,胡宗憲想要跟嚴氏父子拉關係,非通過趙文華不可;然則,要讓羅龍文列為相府門下,當然亦需要趙文華的保薦,這中間就很有疑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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