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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熱水要喚人去取,下人進而複出,出而複返,這樣一周折,功夫不少;胡元規定定神,也沉著下來了,有現成的熱雞湯,舀了一碗,隨手遞過去。

  「別給我!」徐海說道:「你灌!」

  他將阿狗的下巴一捏,嘴便張了。胡元規拿湯匙一瓢一瓢往阿狗口中灌;灌到第四匙,聽得他喉頭一陣響,一口痰下去,氣緩過來了。

  於是徐海將他抱了起來,就放在那張虎皮上,拿椅墊疊高,讓他倚靠著;然後一面抹他的胸背,一面輕聲在他耳邊說道:「兄弟,兄弟!你不要氣,更不要急;憑我們弟兄倆,加上胡朝奉,還會想不出計策,困死在那裡?」他重重地加了一句:「不會的!」

  「是啊!絕不會。」胡元規趕緊接口,「我跟你的想法一樣,決不肯委屈明山師;不過佩服他,那樣說了一句,你不要當真。」

  平息微弱的阿狗,睜開眼來了,眼神呆滯,望一望胡元規和徐海,搖搖頭又閉上了眼。

  「兄弟,你怎麼不說話?」

  「我沒有啥好說的!」阿狗斷斷續續地說:「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活頭?我只想死!」說完,眼角落出兩滴晶瑩的眼淚。徐海和胡元規相顧無言。沉默了好一會,胡元規歎口氣說:「真急死人!想不到又出了這麼一個岔子。如今只有先安排病人,我打發人到海寧去請『陳一貼』。」

  陳一貼是浙西的名醫,名叫陳蓉舫,普通病症,藥到病除,所以外號喚做「陳一貼」。這個人的下落,徐海知道,黯然答說:「陳一貼不知搬到什麼地方養病去了。」

  「怎麼,不在海寧城裡?他得的是什麼病?」

  「嚇出來的!」徐海的聲音越發低了,「怪我不好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隊裡好些弟兄拉肚子,我要請他來給弟兄們看病,他不肯來。那天正好我酒醉了,跑去拿刀砍壞了他家大門;陳一貼受了驚,第二天就搬走了。」

  這些話聽在阿狗耳中,只會添病。胡元規深悔多此一問,趕緊顧而言他地說:「那就另請別人。嘉興、平湖都有好醫生。」

  「用不著。」阿狗又睜眼了,「我的病醫不好的。」

  這句話,胡元規和徐海都懂,心病要心藥醫。只要能讓徐海和洪東岡得以免死,他的病可以不藥而愈。

  一懂就好辦了,「這樣吧!」胡元規說,「先扶病人去休息。年輕小夥子體氣壯,頂得住;心一寬,只要靜養一養,料無大礙。」說著,避開阿狗的視線,向徐海使了個眼色。

  「好!」徐海深深點頭,表示同意,更表示會意,「客房在哪裡?」

  「就在後面。」

  於是胡元規喚進人來,只說客人忽然不適,吩咐扶入客房安置。同時關照,將酒肴亦移了進去,以便進食之時,順便陪伴病人。

  話雖如此,地下那口鮮紅的血,卻是瞞不過人的。胡元規隨帶的伴當胡寧,也是徽州人,懂墨的特性與效用,向他主人說道:「要有陳墨就好了。」

  這下提醒了胡元規,陳墨的膠和煙,都因年久而變性;其中所含的冰片,是止血的妙品。便將老金喚來問道:「你家老爺書房裡有沒有陳墨?」

  「好墨有!」老金答說,「不知道陳不陳?」

  「胡寧!」胡元規吩咐:「你去看一看。」

  於是一面將阿狗扶入客房,一面由胡甯隨老金去取墨。好久,去而複轉,胡寧解釋:好墨甚多,盡是方于魯、羅龍文之類的名家所有,但年分不久,不能當藥。找了好半天,才找到一盒,必能適用。

  接過盒子來看,朱紈剝落;「物華天寶」四個金字,已黯淡得僅堪辨識。揭開盒蓋一看,一排八錠墨,雖未用過,卻都已分裂。胡元規很小心取出一錠碎墨,反轉拼攏一看,喜逐眼開地說:「好墨、好墨,今天我算開了眼界了。你看,」他指著一行金字念道:「『南唐李廷珪造』。」

  徐海不知道南唐是何朝代?更不知道李廷珪是何許人?只欣然答說:「能治病就好!怎麼用?」

  「磨成墨汁喝下去。多找幾個人磨。」

  於是老金找了四五個僮僕,每人一塊碎墨,磨得少許墨汁,合在一起讓阿狗喝下。有效無效,難以求證,反正胡元規和徐海是比較安心了。

  「請下示吧!」

  胡元規向老金說了這一句,又向胡寧嘮一嘮嘴。於是盡皆回避,繼續在阿狗病榻前把杯密談。

  「明山師,你的大徹大悟,誠然了不起。不過方外人的想法、做法,不一定合乎世俗。你雖有『我不入地獄,誰人地獄』的慈悲心腸;但論世俗的道理,一定不能讓好人入地獄。不然,誰還肯做好人?」

  這幾句話說到了阿狗心坎裡,頓覺舒暢,頭上就不是象戴了頂鐵帽子似地那麼重了。睜眼望瞭望,嘴角隱隱有笑意了。

  「朝奉的話,當然也不錯。在我,能不入地獄,又何必強要入地獄?」徐海順著他的語氣,在暗中說給阿狗聽。

  「如果說你要入地獄,我就不知道該打到哪個所在了?事由我起,我一定負責。」胡元規提高了聲音說:「我就不相信,憑我們三個人,再加上胡總督和羅小華,會鬥不過趙文華。」

  這話對阿狗是一大鼓舞,精神一振,腹中咕嚕嚕地響,徐海便即問道:「兄弟,你是不是餓了?」

  「有一點。」

  「有燉得極爛的鴨粥。」胡元規接口,同時站起身來,「我盛一碗你吃。」

  一碗鴨粥下肚,阿狗頓覺神清氣爽。誰都看得出來,他一時受了震動而嘔血的險症,雖未不藥而愈,但已決無大礙。

  「現在覺得怎麼樣?」胡元規問。

  「略微有一點頭暈。」

  「不要緊,靜養一養就好了。請你少說話,說話傷氣。」「我只說一句。」阿狗看著徐海問:「趙文華說你在平湖興風作浪,是怎麼回事?」

  徐海很詫異。但臉色立刻又恢復平靜。「我在平湖,身不由主,跟葉老麻他們是隔離開的。兄弟,」他說,「你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,風何從起?浪怎麼興?」

  「這是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不必理他。」胡元規說,「胡總督又何嘗不知道他在瞎說?只為求全,所以不能不委屈。」

  「我看局面很難收拾——」

  「不!」胡元規搶著徐海的話說:「胡總督一定可以把局面弄得平平整整,伏伏貼貼;不過,我們一定要忍耐,要湊合,照他的調度行事,水到渠成,自然事事平安。」

  阿狗又忍不住插嘴了:「胡總督是怎麼個調度呢?」

  「調度要分緩急輕重,一步一步來。當然,這緩急輕重,要照他的看法,不能照我們的看法。譬如說,」胡元規對阿狗說,「照你我的看法,至急至重,莫如明山師的自由;而在胡總督認為慢慢不妨,讓明山師多受幾天委屈,換來的代價很大。」

  言外之意,已很顯然,徐海的性命一定可保。果然如此,阿狗又有什麼不能忍耐的?心頭一寬,反倒埋怨,「早有這句話,我又急什麼?朝奉。」他忽又懷疑:「這不要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吧?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因為你一直不曾說這樣的話,總說趙文華逼得怎麼緊,好像立時立刻要綁上法場似地。」

  「這是你誤會了!話要一句一句說,還來不及談到這裡,你已經急得吐血,那有什麼辦法。而且,」胡元規又說:「胡總督的這些意思,我也是慢慢琢磨,反復思量,才悟出來的。」

  「好了!」阿狗輕快地說:「胡總督的緩急輕重怎麼樣區別?哪件事該急,哪件事可緩?」

  「第一是撤軍;第二是清鄉。」胡元規答說,「這就是與地方上利害關係密切的大事。其實,只要這兩件大事,圓滿成功,就再沒有要我們煩心的事了。」

  意在言外,徐海的安危,與此兩件大事密不可分。細細想去,撤軍先要報奏凱;奏凱要有實實在在的戰功,元兇就擒、脅從解散、倭人遣回,東南一帶,匪氛肅清,趙文華才能班師回京,接受獎賞。這就跟徐海的生死,攪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。

  這一次阿狗倒是心脾氣和了,也可以說是很沉著了。胡元規既然已作了保證,徐海只不過受幽禁的委屈,而不致有何生命的危險,那就看他是何說法,再作道理。

  沉默了好一會,徐海突然提出要求:「朝奉,我想跟我兄弟私下談幾句。」

  「好,好!」胡元規毫不遲疑地起身,「我到外面替你們看守,你們儘管談。」

  等胡元規一走,阿狗第一句話便是問徐海的態度,「二爺,」他問:「你剛才說什麼『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』的話,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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