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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


  這是要他提供保證,必能使得徐海安然無恙。胡元規明白他的意思,卻只有報之以苦笑。

  「我不能騙你,可也沒法跟你拍胸擔保,說一定如何如何?事到如今,連胡總督都擔保不了。事情的棘手,遠出乎意外。」

  說到這裡,胡元規怔怔地望著阿狗,竟是一籌莫展的光景。「朝奉,」阿狗覺得必須追根問底,「到底是什麼話?請你實說,一個字都不要瞞我。」

  「事到如今,說老實話,是要解救地方。第一件大事是,怎麼樣早早讓趙文華退兵?不然,待個半年三個月,二十萬紀律雜亂無章的隊伍,非將地方上搞得一塌糊塗不可。」「這是說——」阿狗驚懼的問,「顧不到徐海了?」

  「也不是這麼說。事情總要分個緩急輕重。總而言之,退兵第一。」

  「怎麼樣才能讓趙文華退兵呢?」

  「要他認為回京在皇上面前可以交代了才行!」

  阿狗想了一會,突然省悟,「這是,」他大聲地問,「這是說,要借人頭。」

  胡元規不作聲,只抑鬱痛苦地看著阿狗。

  「照這樣說,不是趙文華想殺徐海,而是胡總督要殺徐海,朝奉,」阿狗幾乎咆哮了,「莫非你也不說一句話?你不想想,徐海好好在杭州虎跑寺做和尚,為什麼要淌渾水去臥底?有大功勞不賞,反而把性命賠在裡頭,天底下還有公理?大家也不說一句話,不想個辦法,這難道就是人跟人相處的道理?朝奉,」他退後兩步,有那種不勝恐懼的樣子,「這不成了人吃人的世界?」

  「阿狗,你不要氣急,你有點誤會了!大家怎麼沒有說話,怎麼不想辦法,現在不就在想辦法嗎?你要知道,趙文華有那麼多兵在手裡,橫得不得了。如今四面八方都是官兵,團團圍住,誰也逃不了。他不在乎葉麻他們的部下燒東西,燒掉了,他可以逼著再要再搜括。也不在乎胡總督的前程,更不在乎羅小華的性命。阿狗,你想,遇到這樣一個魔頭,豈不是前世一劫?」

  阿狗激動不已,恨這個,恨那個,牙齒咬得格格地響。但恨胡宗憲,恨胡元規都是一時之氣,只有恨趙文華是越想越恨,決定奇釜沉舟,不顧一切要斬那個魔頭。

  「朝奉,東面也不必去了,徐海也不必見面了。我照我的法子,痛痛快快幹他一場。」

  阿狗的悲憤之情溢於言表。胡元規知道他要走極端,必須勸阻;卻又怕勸他不聽,鬧成僵局,因而起感為難。

  「朝奉,我告辭了。」

  阿狗根本就不管他因何沉默?大踏步出室。胡元規不暇思索地搶上前去想攔他。只為走得太急,一跤滑倒在地,發出極大的聲響。

  這一下,阿狗不能不回身相扶,胡元規正好一把死攔住他,氣喘吁吁地喊一聲:「小兄弟,你別走!」

  「朝奉!」阿狗很快地答說:「吾志已決。你說什麼都沒有用的。」

  「我不是想勸你。」胡元規人急智生,想到一個走偏鋒的辦法,故意恭維他:「像你這樣的血性,沒有一個人不感動。我不是攔你,只是要跟著你一起去,看看有什麼地方,可以助你一臂,好痛痛快快地幹一場。」

  阿狗不知道是一計,只當他是真話。心想:有他在一起,礙手礙腳;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非甩掉他不可。

  於是他說:「朝奉,你如果希望我成功,就別跟我去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我一定要去!」胡元規執拗地,做作得很像,「到那時候,替你把風,也是好的。」

  「不好,不好!」阿狗煩躁地說:「你去,是白白地送命。」

  「莫非你就不是白白地送命?」

  「我是自願的。」阿狗答說,「就算送了命,至少可以換回一條命來。」

  「不見得。」胡元規抓得他越發緊了,「總而言之,我跟你同甘共苦,義不容辭。我也覺得,一了百了,這樣做最痛快,最有用。不過,我們應該謀定後動。來,來,由你先告訴我,預備怎麼做法?」

  見他那一副憊賴的表情,阿狗有啼笑皆非之感。心想,不如且忍耐片刻,與他先虛與委蛇,把他穩住了再說。

  誰知胡元規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,只要一鬆手,必然去如黃鶴;所以不但兩手環交,緊拉住他的手臂,而且口頭上還作了極堅決的表示。

  「小兄弟,我們死活都在一起。反正只要你一得手,必然引起大亂;那時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,不如早早自作了斷。」

  這話的語氣變過了,也說得太過分了,就是引起大亂,又何致于令人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?何況,絕不會引起大亂!他說:「胡總督維持得住。」

  「你的看法錯了!那時候胡總督是待罪之身,自身難保,又怎麼能維持地方秩序?」

  「那麼,」阿狗怔怔地問道:「你說,我該怎麼辦呢?」

  胡元規沉吟著,好半天,遲疑地說:「只要你們肯聽我的話,我自有挽回局勢的辦法。」

  「你說,是何辦法?」

  「等我慢慢想通了再告訴你。」胡元規起身說道,「船大概已預備好了,我們看阿海去吧!」

  「他在哪裡?」

  「到時候你就知道了。」

  於是胡元規陪著阿狗,出了典當後門。門外就是一條小河,用麻石砌出石級,稱為「埠頭」。埠頭之外泊著一條雙槳快艇,形如駻E蜢,喚做「水上飛」,顧名思義,可知輕捷。下船時已在黃昏。到了船上,烏篷緊合,漆黑一片。兩人在船上抵足對坐。上半身靠一個軟草墊,既不能轉側,更不能起立。阿狗覺得很氣悶,唯有談些什麼,才能消磨這段水程。

  「朝奉——」

  剛喊得一聲,便為胡元規喝住了,「叫我老胡!」他說,「最好睡一覺。」

  阿狗意會到是警告他別開口。而且要隱藏身分,可知此行極其機密。便照他的話保持沉默,一個人在那裡生悶氣。

  幸好「水上飛」名實相符,水聲湯湯,不斷從耳邊滑過。那種想像得到的輕快,抵消了他的鬱悶。這樣不過個把時辰,發覺槳聲慢了下來。

  「快到了!」胡元規問:「你餓了吧?」

  不問還好,一問驚醒了阿狗腹中的五臟神,咕嚕嚕一陣亂叫,胡元規笑了。

  「馬上就有一頓很好的飯吃。」他說,「那裡的廚子很有名。」

  「到底是哪裡?」阿狗終於忍不住又問一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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