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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「對!你很聰明。不過,」胡宗憲提高了聲音說:「你絕不會受苦。」

  「大人的用心,我很明白,不過,只怕大人不能自主,趙某人要提我去審問,那又如何?」

  「不會。我自有一套話拒絕他的要求,只讓他派人來會審,讓你有機會好好罵他一頓。」

  一切行動的細節,大致商量就緒。最後要問的,就是哪一天動手?

  這一點胡宗憲無法回答,整個計畫的難處也就在這裡。彼此都認為只有等待機會。趙文華起居無時,尤其是訪問太清宮更無一定的時刻。

  「在紫虛,開爐修煉,卜晝卜夜,隨時都可以跟趙某人見面;在趙某人,既非公事,不受官場儀注的約束,興來之時,隨時可找紫虛。我看,」趙文華說,「只有等機會。」

  「我不會等!」阿狗老實答說,「這件事懸在心裡,整夜睡不著覺。要不到十天,我就非發瘋不可。」

  胡宗憲默然,負手散步。在屋子裡繞來繞去,有時顯得焦灼不安,有時卻又拈花微笑。阿狗始終捉摸他的心裡,到底閑豫得意,還是遭遇不大的困擾?

  突然間,胡宗憲站定回身,如電般的目光緊盯著阿狗問道:「你剛才說的那件事,我可以考慮。」

  「回大人的話,」阿狗急急問說:「是哪一句?我想不起來了。」

  「你不是說想跟徐海見一面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我改了主意,可以讓你跟他見面。」

  阿狗大喜,急急問道:「什麼時候?」

  「就在今天晚上。」

  「今天晚上?」阿狗又問:「地點在哪裡?」

  「能不能現在就讓我派人帶你跟徐海去見面?」

  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!」

  「不過怎麼去法,得要好好的研究。」

  聽他那突然轉變為慢條斯理的語氣,阿狗不由有些著急,歎口氣說:「事到如今,什麼都得認命了。」

  「既能認命,事情就好辦。」胡宗憲說,「我是怕你在嘉興等得不耐煩,言語之間會露馬腳;所以先讓你到桐鄉去看看徐海。不過,你我之間所談到的一切,絕不可跟徐海洩露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我不會那麼不懂得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大家各顯神通吧!」

  聽得這句話,阿狗大感興奮。因為他已確確實實感到胡宗憲與趙文華處在對立的話,開始有了把握,必可援救徐海出獄。

  就在這時候,有人在垂花門外大聲報告:「有緊急文書!」

  胡宗憲急急起身,走到廊下,提高了聲音說道:「進來!」

  進來的是一名校尉,與總督府親兵的服飾不同,看得出是趙文華左右的衛士。他手裡持著一個大封套,行禮之後,雙手奉上。胡宗憲接到手裡,只點一點頭,那衛士隨即退去。

  從到嘉興見著胡宗憲以來,阿狗經歷了自出娘胎,從未有過的局面。為了對手是起居入座,威勢凜凜的總督,勉力應付,居然占了上風,真用盡了吃奶的力氣,所以得此胡宗憲專心在看信,可以鬆懈的片刻,渾身像癱瘓了一樣,倒在太師椅上,動彈不得。

  可是頭腦卻反而冷靜了,回想與胡宗憲折衝的經過,突然在心頭湧出一個念頭,抓住了這個念頭仔細思量,越想越興奮,幾乎迫不及待地要跟胡宗憲細談一談。

  好不容易,等他看完了信,阿狗疾趨幾步,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:「大人,我要請示:為什麼不能一了百了?」

  什麼叫「一了百了」?胡宗憲當然聽得懂,可是這時候無法跟他細辯道理,只清楚有力地答一句:「絕不可以!」

  「那麼,」阿狗緊接著問:「大人何以又忽然准我去看徐海?」

  「這有兩個原因;第一、怕一時沒有下手的機會,你等得心焦,讓你去看一看他,心情可以寬鬆些;第二、我要請你帶一個口信給他,請他稍安毋躁,遲早之間,一定會恢復自由。」

  「這就奇了!」阿狗自語似地說,「為什麼大人不直接派人告訴他?」

  「我不便這麼說,說了,他也不肯相信。」胡宗憲將剛收到的那封信,遞給阿狗:「你看這個就知道了。」

  信是趙文華寫來的,說是接到報告,在羊湖被拘禁諸酋,豈不安靜;徐海在其中興風作浪,不如早日處決,一了百了。

  這是不是巧合?趙文華亦用了「一了百了」這句成語,阿狗心想,留著趙文華總是個禍患,不如就照他自己所說,也就是照自己剛才向胡宗憲所建議的,一了百了!

  於是他變得更冷靜沉著了,一面將信遞回胡宗憲,一面說道:「大人,你的意思我完全懂了。我能等,等到適當的時候動手,嚇他一嚇。」

  「好!我送你到一個地方去住。」

  「是什麼所在?」

  「胡元規的典當裡。」

  這下倒提醒了阿狗,心裡在說:是啊!這件事早該找胡元規去商量。如果他也在嘉興,那就是徐海合該有救!於是他問:「胡朝奉由松江到嘉興來了?」

  「不!他是由羊湖到嘉興。你一去就能見面。」胡宗憲很鄭重地囑咐,「你我所談的一切,絕不能告訴胡元規。」

  「是!」阿狗口頭這樣答應,心裡卻在冷笑,非細細告訴胡元規不可!

  胡宗憲點點頭向外大聲喊道:「來啊!」

  來的是一個小廝,細皮白肉,一雙鳳眼,一望而知是胡宗憲的孌童;但也可以想像得到,一定是胡宗憲的心腹。

  「你把李相公領了去,跟王貴說,用轎子送到侄孫少爺那裡。」

  他一面說,那小廝一面點頭。一雙黑眼珠,點一點頭動一動。聽完又重重點一點頭,伸出一隻手來,拉著阿狗就走。「慢慢!」胡宗憲又說:「你告訴王貴,一定要把李相公當面交代給侄孫少爺。」

  「侄孫少爺不在呢?」

  「在那裡等,叫他們典當裡派人去找。」

  「找不到呢?」

  那小廝說話愣頭愣腦,是「聰明面孔笨肚腸」,阿狗不由得好笑;而胡宗憲卻很有耐心,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原轎抬回來。」

  那小廝不作聲了,只向阿狗作了個手勢,示意跟著他走。阿狗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。走到廊上,方始想起,有句很要緊的話得問個明白。

  「兄弟,等我一等。」他又問:「兄弟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我叫桂生。」

  「喔,你是八月裡生的?」

  「嗯!」桂生點點頭反問一句:「你呢?」

  阿狗無以為答,因為他是孤兒院出身,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。可是,他不肯說實話,順口答一句:「也是八月裡。」

  話是說過了,他自己也很奇怪,在這樣性命呼吸之際,居然能好整以暇地與桂生談毫不相干的身邊瑣屑,真有些莫名其妙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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