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八


  他越說,頭仰得越高,到後來竟是無視于胡宗憲,一個人仰天在自說自話了。見此光景,胡宗憲知道多說無益,且先照他的話,將軟禁在平湖的諸酋先安撫下來再說。

  然而對阿狗如何交代呢?胡宗憲坐在轎子裡,不斷在自問,直到快至府第,靈感突生,想到了一著險棋,定神細想了一會,覺得這步險棋,大可一走,但要非常小心。

  回府立刻派人將阿狗找了來,在書房接見,「怎麼辦?」他一看到阿狗就頓足,「我什麼話都說到了,哪知趙大人竟像吞了秤砣似地,鐵了心了!」

  接著,胡宗憲將趙文華交涉的經過,細細說了給阿狗聽,一再申述,趙文華不相信會有人敢向他行刺。不受恫嚇,事情就難辦了。

  阿狗聽罷,氣憤憂急,不由得便問:「那麼,徐海就這麼不明不白做了冤鬼?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!我的本心你是知道的,只要有法子救他,我一定照辦。我知道你也很有計謀,不妨仔細想一想。」說到這裡,胡宗憲起身說道:「你就在這裡坐一會,我批完幾件要緊公事,馬上回來。」

  這番舉動,過於突兀,使得阿狗簡直無法揣測他的用意,所可斷定的是,胡宗憲的舉動,必有深意在內,該靜下來好好想一想。

  就在他困惑迷茫之際,已走到書房門口的胡宗憲卻又站住了腳,轉身問道:「聽說你讀過書?」

  「胡朝奉教我的。」阿狗答說,「識得幾個字,不敢說讀過書。」

  「聽你這兩句謙虛的話,倒真是讀過書的。」胡宗憲指著茶几說,「你不妨看看書、解解悶。」

  舉動言詞越發詭異了。阿狗怔怔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,發了一會呆,驀然意會;三腳兩步走到茶几前面,抓起那本書細看。

  書是攤開著的,翻過來看封面,簽條上題著:敕撰《太平廣記》六個字。阿狗恍惚記得聽胡元規談過,宋朝有四部大書,每部都有幾百上千卷,如果真是宋版而又完整無缺,是很值錢的東西。倘有人拿這些書來當,便是大客戶上門,應該請到櫃房裡來議價。

  然而《太平廣記》是部什麼書?阿狗卻完全不知。翻到第一頁看,只見印著分類總題,名為「豪俠」;再看攤開著的那一頁,第一行是「卷一九五」;第二行是「紅線:楊巨源撰」。

  他看過戲文《紅線傳》,只記得紅線是位飛簷走壁、來去無聲的俠女,卻不甚記得其中的情節。因而掩卷沉思,希望喚起回憶,誰知就在將書合攏的當兒,掉下來一張紙條,上寫六字:「八月初九閱畢」;墨沈猶新,認得是胡宗憲的筆跡,再算一算日子,不由得大為驚奇——這天正是八月初九。

  於是一連串的疑問和想像,在他心中浮鋪,恍惚意會到,胡宗憲暗示他看的,正是這篇《紅線傳》——這篇小說中說:唐朝潞州節度使薛嵩,有個兒女親家,是魏博節度使田承嗣,由於患了肺熱症,想移鎮河東。因而不顧姻親的情分,召募勇士,打算吞併高爽的潞州,「納其涼冷,可以延數年之分。」

  薛嵩的勢力不敵田承嗣,得此資訊,日夜憂悶,計無所出。他家有個青衣侍兒紅線,善彈月琴,又通經史;薛嵩重用她執掌機密文書,號為「內記室」。此時見薛嵩好些日子寢食不安,叩問心事;薛嵩長歎一聲,將田承嗣的陰謀,細細告訴了她。

  紅線以為不足為憂。要求薛嵩准她到田承嗣駐節之地的魏城一行。往返七百里,不須十天半個月。初更啟程,五更覆命,只須大半夜的功夫。

  薛嵩知道她是異人,姑且聽她所為,果然五更將盡,「忽聞曉角冷風,一葉墜落」,紅線從魏城回來了。

  據紅線說,她在午夜過後不久,便到了魏城,直入田承嗣的臥室,取了他枕頭邊的一個金盒歸來。換句話說,胸前佩著「龍文匕首」的紅線,是留下了田承嗣的一條性命。

  打開金盒內看,內中貯著田承嗣的「八字」。這是再也確鑿不過的證據。薛嵩喜不可言,當即親筆寫一封信說:「昨夜有客從魏中來,雲自元帥床頭獲一金盒;不敢留駐,謹卻封納。」將金盒封在信中,遣派專使,馬不停蹄地送交田承嗣。

  到達魏城,已經半夜,而田承嗣正為無端失去了金盒,大事搜索,弄得一城憂疑,惶惶不寧。薛嵩的使者,用馬鞭叩擊府門,要求立刻晉見。見到田承嗣,送上信和金盒,田承嗣驚得幾乎厥倒。第二天備辦重禮,專函道謝,向他的兒女親家道歉並保證,決不會侵犯潞州。

  看到這裡,阿狗恍然大悟,胡宗憲是要找一個「紅線」!可是疑問亦與之俱生,他要做「薛嵩」,何不明言?為什麼藏頭露尾,幹此曖昧行逕?

  想到這裡,他的心反而靜下來了。因為他發現胡宗憲是拿一種真正認為「後生可畏」,而不願用對「廝養卒」的態度來看待他的心情相待,既然如此,就無須哀詞相懇,更無須痛哭陳情,只要平心靜氣地交涉好了。

  話雖如此,心頭思緒如麻,不相干的細務瑣事,次第奔赴心頭。好久、好久以後,他才想通了一切,下定了決心。

  於是,他踏著安詳的步伐走出書房。靜悄悄的走廊和院子,不知何時,一下子湧出來好些人,悄無聲息地各據要路,是如臨大敵,毫不放鬆的景象。

  阿狗微感意外,毫不驚慌,反覺得有這一戒備森嚴的情況,可以證明胡宗憲已有周密的部署,因而也就對自己將要展開的作為,更有信心了。

  「管家在哪裡?」他站住腳,朗聲相問。

  「李大爺!」有個中年漢子應聲而前,「有什麼吩咐?」

  「不敢當!」阿狗答說,「有兩件事麻煩管家。第一、我有個伴當,名叫喜兒。託管家到轅門外,照牌下問一問,如果在那裡,就煩管家帶他來。」

  「是!第二件呢?」

  「第二件是,我即刻要見總督。」

  「這——」那管家面有難色,「我家老爺肯不肯接見,我不敢說。」

  「那不要緊,要緊的是,有句話必得跟總督說清楚。只要這句話說清楚,總督一定接見。」

  「噢!有這樣的事?」

  「一定會有這樣的事發生。總督知道,只要你肯通報,總督怎麼忙,也得抽出功夫出來敘一敘。」

  聽他說得這樣有把握,那管家便如言照辦。不久,喜兒由衛士領了進來。阿狗關照他即刻回桐鄉通知張懷,說事情辦得很順利,所以必須留在嘉興;桐鄉方面,請他會同張義勝等人盡力維持。

  接著,胡宗憲回到書房,阿狗要求眾人回避,胡宗憲也答應了。看清楚了周圍確無第三者,他才把那本《太平廣記》拿到手裡,微笑著注視胡宗憲,卻不開口。

  胡宗憲亦報以會心的微笑,「這是部很有趣的書。」他說,「是不是?」

  「還是部宋版,拿到典當裡,至少可以當三百銀子。這樣珍貴的書,別人都是用錦套子裝起來,當擺飾看的;不像大人這樣,隨便拿來看著消閒。」

  「書原是要人看的。」胡宗憲問道,「你想來看了?看的哪一起?」

  「就是大人剛看完的那篇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逼視著他,「有何心得?」

  「鑒古知今,倒有許多感想,也有許多疑問。」

  「很好!你說來我聽聽。」

  「誰是田承嗣?」

  胡宗憲笑了,「總不是我吧?」他說。

  「我希望大人是薛嵩。」

  胡宗憲倏然動容,知道阿狗已充分領悟了他的暗示,脫口答道:「只要找得到紅線,我何樂而不為薛嵩?」

  這表示他有救徐海的誠意,也有在出事以後,所必須的擔當。可是事情做起來還是不容易,阿狗答說:「紅線不容易找,有紅線那樣的本事容易;有紅線那樣識大體,知分寸很難!」

  「著!」胡宗憲情不自禁地猛拍大腿,「強將手下無弱兵!你能見得到此,說出這兩句話來,真正難能可貴。」

  「大人過獎了!」阿狗問說,「紅線不容易找,怎麼辦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