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七


  「第二個辦法不妥。就照第一個辦法做吧!」

  商量既定,阿狗將張義勝找了來,匆匆說明經過,請他與張懷合力維持現狀。並且約定當天下午,一定趕回,然後找了兩匹好馬,帶著喜兒直馳嘉興。

  羅龍文的信果然有力量,一投進總督轅門,胡宗憲立刻接見。

  阿狗在胡宗憲亦是另眼相看的。前幾次相見,因為要瞞人耳目,所以彼此裝得毫無淵源似地,此刻卻無所顧忌,阿狗覺得可以暢所欲言了,「大人,」他說,「徐海怎麼樣投過去臥底,怎麼樣從中苦心策應,這些情形,大人完全知道。如今這樣子待他,恐怕以後沒有人敢替大人出力了!」

  話說得很率直,並不怕冒犯總督。胡宗憲內疚於心,亦不以他的話為忤,緊皺著眉,擺出一臉的苦惱,連連答說:「你不要著急,你不要著急!我一定想法子。」

  見此光景,阿狗放了一半心,進一步追問:「羅師爺猜想,是趙大人不講道理。請問大人,可有這話?」

  「我也不瞞你,不過我說的話,你千萬不能傳出去。羅師爺的猜想不錯,是趙大人在作梗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他也有他的理由,說朝廷花了這麼多糧餉,徵調這麼多隊伍,結果不能把海盜頭目一網打盡,對皇上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大人!」阿狗立即接口,「你怎麼不跟趙大人說明,徐海不是海盜。」

  「這話,」胡宗憲很吃力地說,「現在講不清楚了。」

  阿狗大駭!汗流浹背,滿眼金星,連聲音都結巴了。

  「怎麼講不清楚?」他說:「如果徐海是海盜,那麼指使他去做海盜的人,該怎麼說?」

  這可真是冒犯了,無異指著胡宗憲的鼻子質問。然而胡宗憲卻只能報以苦笑。

  「壞的是,徐海過去做過海盜,有案底在那裡的,所以分辨不清楚了。」

  聽這一說,阿狗越發著急,幾乎哭出聲來,「大人、大人!」他說,「你怎麼不跟趙大人解釋,過去是過去,現在是現在。

  就因為他沒有出家做和尚以前,幹過這一行,投過去,人家才會相信。不然,人家為啥撥幾千人給他?為啥聽他的話?為啥敢來投誠?殺投降的人是傷天害理的呢!」

  這下胡宗憲亦變色了。倒不是因為阿狗的話說得太直,而是想起「殺降不祥」這句話。於是,頓一頓足說:「我一定去爭!你先回去,跟羅師爺說,退兵這一點,已經下令了,徐海我一定想法救他。」

  「是,多謝大人!不過,洪東岡呢?」

  「那可沒有辦法了。」

  「大人!」阿狗有些性急的模樣,「洪東岡亦非釋放不可!不然羅師爺的性命不保,洪東岡的手下一定饒不過他。」

  這使得阿狗遭遇到了極大的難題。在情勢上,堅持要求釋放徐海,名正言順,所以不管態度如何強硬無禮,胡宗憲不能不容忍,而洪東岡的情形與徐海大不相同。不可相提並論,也就無法強責胡宗憲必須釋放洪東岡。

  可是,洪東岡如果不能與徐海一起脫險,不僅道義上對張懷無法交代,而且事實上亦不能取得張懷的支持,合力維持局面。這一點不能不明白告訴胡宗憲,極力爭一爭。

  經過懇切的說明,胡宗憲勉強答應,將洪東岡與徐海並作一案辦理。而阿狗則又表示,要聽到確實資訊,再回桐鄉,胡宗憲無奈,只好立刻去見趙文華。

  ※ ※ ※

  看完羅龍文的信,趙文華的臉色很不好看,胡宗憲不免憂疑,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?「汝貞!」他說,「這羅小華,究竟幫誰?」「華公何出此言?胡宗憲答說,「羅小華忠心耿耿,決無可疑。」「我看,他是受了脅迫,才寫這封信的。」趙文華搖搖頭,將信遞回給胡宗憲。很明顯地,是無可商量的表示。

  胡宗憲深悔處置失當,應該作為自己的意思,有所建議,不該將羅龍文的信給他看,變成受人要脅,不得不聽,在氣量狹窄的趙文華,心裡當然很不舒服。

  事已如此,只得將錯就錯,索性威脅他一番。主意打定,便即擺出憂形於色的神態說道:「華公,即令羅小華是在受脅迫之下,寫的這封信,可是他說的話,是實在的情形,不能謂之為危言聳聽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裡。狗急跳牆,人急懸樑,逼得他們急了,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。」胡宗憲說,「倘或華公一定堅持原來的主意,拿徐海與洪東岡視作叛逆,一起治罪,我自然只有聽命的份兒;不過有一點我不能不先陳明,也就是說,請華公先答應我的一個要求。」

  「呃!」趙文華問:「什麼要求?」

  「請華公從速移駕杭州。」

  「這,這是為什麼?」

  「我接到報告,說為徐海不起的人很多,其中有些人跟徐海有生死相共的義氣,恐怕會作出不利於華公的舉動來。果真如此,我的責任擔不起,杭州,我完全能夠控制,可以負責保護華公。」

  一聽這話,趙文華臉色都急白了,「他們敢!」他色厲內荏地說:「我倒不信。」

  「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!」

  胡宗憲說到這裡,做出萬般無奈的樣子,頓一頓足,頹然長歎。這樣的表情,越發惹起趙文華的驚疑。

  看他的臉色,猜到他的心裡,胡宗憲自喜得計。這一下對症發藥,一定可以將他嚇得讓步。

  哪知一念未畢,趙文華吼了起來:「你別嚇我!汝貞,我告訴你,」他轉為很嚴厲的態度,「我絕不放那兩個賊酋,我也不到杭州。看他們其奈我何?」

  胡宗憲與趙文華相識以來,還是第一次碰他這麼大一個釘子,心裡當然很不高興;卻又不敢發作,因而臉色越發難看,一陣青、一陣紅,好久都不能複常。

  在這難堪的沉默中,趙文華當然要反省,自覺是太過份了些,便放緩臉色加以撫慰。

  「汝貞,」他說,「不是我堅持己見,實在是於你我的前程,大有關係。昨天還接到東樓的信,說已有人做好洋洋灑灑的大文章,等著向皇上奏賀削其大難。你想,是這樣子的期待,不弄得起漂亮亮的,行嗎?」

  「華公的意思我知道,無奈事情不容易。在桐鄉的賊贓,如果一火而焚,只怕華公在各方面更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這,我也想到了。」趙文華答說,「目前對賊酋是採取軟禁的辦法,就是要讓他們投鼠忌器;燒了賊贓,諸酋罪無可逭,必死無疑。我想,你不妨再其他們一起,叫他們寫信回去,決不可輕舉妄動!」

  「這當然可以辦到,而且一定有效。可是,能騙得幾時呢?」「騙得一時是一時。」趙文華說,「蛇無頭而不行,小嘍羅雖眾,容易收拾。我也不信他們之間會講什麼義氣,敢來行刺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