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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


  「很好的一盤棋,不知道怎麼走錯了一著?我見了胡總督一定要好好問一問他!」他憤憤地說了這兩句,接下來又轉為平靜懇切的語氣:「不過,一錯不可再錯!我們還是應該照原來的計畫,按部就班地去做。這裡的局面穩住了,才談得到其他。」

  「羅師爺!」張懷神色凜然地接口,「你的話不錯,要穩住了這裡的局面,我們見了胡總督才有一兩句響亮的話好說。不過,彼此本來是可以信得過的;現在情形不同了!我們把這裡的局面穩住,跟你老到了嘉興,倘或又有變卦,那怎麼說?」

  「問得好!你不問我也要解釋。你們看得出來的,胡總督相信我,少不了我!在這裡,我就是胡總督。你們要我怎麼就怎麼!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很狂妄,而在白刃林立之下,能作此狂妄之言,分量顯得特重。張懷與阿狗交換了一個眼色,彼此取得默契:如果羅龍文有進一步的保證,就索性請他來主持全域。

  於是張懷針對他的狂言答道:「羅師爺,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空口說白話,沒有用了!既然你老能替胡總督作主,就請你做件能教我們放心的事看!」

  「是的!我一定做。」羅龍文一面說,一面起來,緩步走到床前,蹲下身去從床下拖出一口小皮箱,捧到桌上放下,閉眼沉思了一會,緩慢地問道:「我在安民佈告當中,特地提一筆,徐、洪兩位,忠義性成;必當奏請朝廷,優予褒獎。兩位以為如何?」

  這樣做法,無異請桐鄉的百姓做一個明確的見證,張懷的神色表示滿意,而阿狗意有未足,因為徐海與洪東岡的情形不同;相提並論,是大大地要委屈了徐海。

  所苦的是,此時不便計較;而不計較則再無計較的機會;同時又不容他從容細思。種種窘迫,逼得阿狗只好同意。

  於是羅龍文打開箱子,將箱蓋掀到一邊,大大方方讓阿狗和張懷細看,內有許多賞功的銀牌,也有許多空白的官文書——最大的幾張是佈告;年月上已預先鈐好總督的關防,而佈告的內容,猶待撰寫。

  「我先起個稿子請兩位看。」羅龍文說,「不過得找幾個書手,分頭繕寫。不然天亮怕只有兩三張貼得出去,影響不大。」

  說著,羅龍文坐向書桌,先取張紙鋪在面前;然後慢條斯理地磨墨,其實是借此功夫構思。墨磨得濃了,腹稿也打好了,提起筆一揮而就;接著再讀一遍,順便點斷,又鉤抹了數字,擲筆而起,顯得很得意的樣子。

  「兩位看吧!」

  阿狗招招手,將稿子拿在手中,與張懷同看,只見是一篇六言韻文——佈告最通行的格式,用「照得」起頭,六字一句,逢雙句押韻,文字務求淺顯,聲調務求響亮,以便識字無多的老百姓易識易記,廣為傳播。

  這篇佈告由「照得倭寇肆虐」開始,緊接著便敘勾結海盜,荼毒生民;朝廷如何關懷,屢次發兵剿捕,皆因有漢奸內應之故,未能收功。

  接下來便是鋪敘海盜的罪狀。看到這一段,阿狗與張懷大為緊張,首先檢查名字,葉麻為首,陳東坡次,王亞六、黃侃、吳四都在其列;只是沒有徐海與洪東岡。兩人對著看了一看,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。

  以後是談朝廷的方略,一面特遣趙文華,徵調各路雄師,分道集中;一面予海盜以自新之路,密派徐海與洪東岡「同入虎穴」,相機誘導。葉麻等人,本已就撫,不意暗中仍有異謀,因而不能不採取斷然處置,逮捕下獄,審明治罪。又說,這樣處置,實在是為了保全地方,不得不然;凡對重見天日的老百姓,務必出以至誠,各安生理,勿信謠言。至於受諸酋協從,被頗為盜的人,本為良民,自當矜全,靜待胡總督特派的專人點驗資遣。倘或不服命令,擅自蠢動,一定嚴懲不貸。

  「佈告很切實。不過,」阿狗問道:「特派專人太籠統了!大家不知道胡總督派的是誰。何不直接寫明,派徐某、洪某處理。」

  「對!」張懷毫不考慮地附議,態度比阿狗更為堅決,「請羅師爺一定要這樣寫。」

  「兩位原諒我確難照辦。」羅龍文拱拱手說:「胡總督是不是派他們兩位,我不得而知,不能瞎寫。」

  「那麼,」張懷問道:「會派誰呢?」

  「抱歉!這一問,可把我問住了。我想,明天大概可以見分曉。」

  「照我看來,十之八九是派羅師爺。」阿狗說道,「羅師爺,你索性寫上;有了專人負責,事情比較好辦得多。」

  「這也不妥!胡總督到底沒有派我,我不能自己封自己。」

  「事是不錯。不過——」

  一言未畢,聽得一聲暴響,連阿狗也嚇的一跳,定睛看時,才知道張懷用刀猛拍桌子,他的臉色當然也很難看。「羅師爺就許你們擺『鴻門宴』,不許我們擺華容道?」

  羅龍文一愣,鴻門宴的典故容易明白;「擺華容道」這句話卻不知是何用意?細想一想才明白,不由得笑了。

  「原來老兄也像關羽嚇曹操那樣,是擺華容道我看。倘不從命,倒是有辜盛意了。」

  這兩句話,語意不通,無非見風使舵,自己找個臺階下。張懷看來忠厚老實,其實機警沉著,能當大事。此一收凜若寒霜的臉色,提起筆來,笑盈盈地捧向羅龍文,道聲:「請!」

  於是羅龍文提筆改了佈告。平時特召的書手,已紛紛到達;就集中在羅龍文的住處,用鈐著總督衙門印信的大幅白紙,分頭繕寫。寫好,羅龍文還在年月日上用朱筆一勾,其名謂之「標朱」,做足了佈告的款式,方交付阿狗說道,「我們先檢點情況。小尤的那批人怎麼樣了?」

  「不要緊!都說通了。」張懷答說,「刀槍亦都已收繳,不怕他們會鬧事。」「這樣說,城裡是不要緊了。請羅師爺選地方設公堂辦事。」

  「就在這裡好了!」

  「好!那麼,這裡我就不管了。」阿狗看著張懷說,「城裡歸你負責;一切請你聽羅師爺的指揮。我到西梁莊去看看。」

  「你去最好。」羅龍文當仁不讓,立即負氣主持全域的責任,「你去了打算怎麼個做法,先說來我聽聽。」

  「我帶兩張佈告去,先朝十字路口一貼。再派人去喚葉麻子手下的頭目來,把實情告訴他們。問他們的意思如何?」

  「你想他們會有什麼話說?」

  「事到如今,還有什麼話說?只要他們肯來,就表示願意聽命。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夜長夢多,不如早作了斷。你們說葉麻子的部下最難纏,我看就不如先遣散葉麻子的部下。」羅龍文問道:「能不能先弄一批現銀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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