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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「嘖,嘖!」徐海大為稱讚,「看你這副打扮,哪個會相信是當年瓦子巷——」

  一語未畢,只聽王翠翹重重咳嗽一聲,徐海會意是阻止他揭阿狗底,急忙縮住了口。

  「實在漂亮!」徐海改口掉了一句文,「好似翩翩濁世佳公子!」

  「我打扮得不錯吧?」王翠翹笑嘻嘻地,顯得很得意。可是阿狗只能站著不動,一動就顯原形!他從來沒有穿過長衣服,去見總督,亦不過一件長到膝蓋的大衫。穿長到腳面的袍子,變得不會走路了。

  「不行!翠翹姊,我穿不來這種衣服。」

  「凡事都有頭一遭。你要學學做個衣冠中人,將來或許會做官,趁早學一學官派。」

  阿狗無奈,只能接受拘束。任憑他人搬弄著到了廳上,在輝煌燈燭,滿屋嘻笑的熱鬧氣氛中,與照子交拜天地,結為夫婦。

  禮罷開筵,第一桌居首座的兩個貴客,一個羅龍文,一個是辛五郎——這是王翠翹的主意,說照子無親無眷,辛五郎就好比她的主婚人,理當敬重。

  其次是陳可、岡本、陳東,徐海做主人。6個人分據大八仙桌的三面,朝外系著漆金的桌圍,居然是正式宴請大賓的氣派,使得已略諳中國禮節的辛五郎,不無受寵若驚之感。

  「參加今天的婚禮,我覺得很意外,當然也很高興;不過,」

  辛五郎說,「也很有感慨。」說著,他舉杯起額,表示敬意,然後一飲而盡。

  羅龍文最會察言辨色,聽了陳可翻譯,知道辛五郎這些言語,不是沒話找話的敷衍,便引逗著答說:「意外與高興,大家都有同感;就不知道辛五郎的感慨是什麼?」

  陳可拿他的話譯了過去,辛五郎聽完先點點頭,又幹了一杯酒,方始開口:「我在想,像今天這樣的歡樂,一個人的一生中,遇不到幾次,應該特別珍惜。」

  「是的!」羅龍文說:「中國人有句話:『化干戈為玉帛』;倘非如此,像今天這樣的歡樂,一個人一生中,一次也不會遇到。」

  陳可是個秀才,肚子裡頗有些墨水;日文的造詣亦很高,所以這段話翻譯得很好。只看辛五郎全神貫注,不斷重重點頭的姿態,使人想到他已充分瞭解。

  「中國確是泱泱大邦。『化干戈為玉帛』的教訓太好了。我願以有生之年,奉行這句中國古訓。」說罷,辛五郎從羅龍文開始,遍飲同席,是很興奮也很誠懇的樣子。

  於是,羅龍文說了許多話,他說瞭解「應仁之亂」以前,足利幕府的腐化暴虐,為日本各地帶來悲慘的災禍,20年中,幾次發生大饑饉。寬正元年的大饑饉,慘絕人寰,百姓只能吃草根樹皮;而足利幕府中的顯要,仍然窮奢極侈,連後花園天皇亦忍不住吟詩寄慨。

  由陳可一段、一段翻譯到這裡,岡本插嘴問道:「羅君可記得那首詩?」

  「是一首漢詩。」羅龍文討副紙筆,將後花園天皇所作的一道七絕,寫下來交與陳可。

  於是陳可用音讀的倭語,朗聲念道:

  殘民爭采首陽薇,
  處處閉爐鎖竹扉。
  詩興吟酸春二月,
  滿城紅彩為誰肥?

  「這首詩是規勸足利幕府第八代將軍義滿的。然而亦僅止於規勸而已。」羅龍文又說:「『應仁之亂』一起,群雄並立,各自爭勝。有些諸侯窮兵黷武,擾及中國,傷了彼此的和氣,是件很不幸的事。我想,唯有玉帛,可化干戈。這次和解以後,我一定請胡總督上奏朝廷,恢復『勒合船』,互通有無,彼此得利,豈不皆大歡喜。」

  等陳可將這番意思翻成倭語,只見辛五郎與岡本,激動不已。一再示意,願長保友好。在座的人,自然亦感到安慰;唯一的例外是陳東,雖然隨眾舉杯,亦有笑容,但眉宇間有著掩隱不住的憂慮不安。

  「羅小華今天很出風頭,著實露了一手。我真不懂,倭人的歷史,他怎麼會那麼熟悉?什麼『後花園天皇』,前花園天皇的,真叫人聞所未聞!」

  「我也聽說了。」王翠翹笑道,「陳東的臉色很難看,是不是?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猜可以猜想得到。這一來,他想辛五郎幫他勾引新倭來搗亂,不就很難了?」

  「是啊!不過實際上好處不在這上頭;好的是陳可跟辛五郎商量什麼,便很容易談得攏。」

  「謝天謝地!但願早早成功。」王翠翹忽然問道:「你也會覺得很有趣吧?阿狗居然成親了,而且娶了個倭女。」

  「我不覺得有趣。」

  「你不覺得?」王翠翹詫異地問:「為什麼?」

  「別人做新郎倌,又不是我做新郎倌。」

  王翠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,問道:「想做新郎倌容易,找個新娘子就行了。你的新娘子在哪裡?」

  「你這不是明知故問?」

  「你是說我?」王翠翹假作吃驚似地,「那倒真教我受寵若驚了!」

  這也是不肯正面表示態度的一種態度。有好幾次了,徐海曾經暗示,願意娶她為結髮夫妻;而王翠翹始終裝作不解,使得徐海困惑萬分,不知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?今天因為阿狗的婚事而引起的感觸,特別強烈,便下定決心,非問個水落石出不可!

  「翠翹,你不要裝佯,痛痛快快說一句!喜歡我就嫁給我;不喜歡我,今天就分手,我馬上搬到前面去住。」

  「唷、唷!」王翠翹故意逗他,「發的什麼牛脾氣?」

  「對了!我就是牛脾氣;不發則已,一發就收不住。你既然知道,又何必惹我發牛脾氣。」

  「你一定要知道,我就告訴你吧!因為我喜歡你,所以才不敢嫁你。」

  「此話怎講?」

  王翠翹咬著嘴唇,想了好一會,方始回答:「我說得很難聽,不過是實話,自古以來,強盜受招安,做到大官的很多;窯姐兒做官太太,別人就會當笑話講,害你不好做人。」

  聽得這話,徐海長長地透了口氣,臉色立刻和緩了,「我道你是什麼了不得的為難,所以始終不肯松一句口。原來如此!」他說,「我說個人,你倒想想,梁紅玉!」

  這位宋朝的巾幗英雄,舉得很適當。梁紅玉金山擂鼓,助夫大奇金兵,也正就像此刻她的助徐海共圖平倭之功。王翠翹心動了。

  「除非,」徐海又故意哭喪了臉,裝得很委屈地說:「除非你看我不像韓世忠。」

  「沒有的話!」王翠翹不知不覺地中了苦肉計,「如果你不在乎,我答應你就是!」

  徐海喜逐顏開,「多謝娘子!」他攏起袖子唱了個肥喏:「喏,喏,下官這廂有禮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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