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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「怎麼回事?」葉麻一把拉住徐海問道:「今天你做新郎倌?」

  「喏!」徐海順手一推阿狗,「新郎倌在這裡!」

  這是連阿狗自己都沒有想到的事。一愣之下,急於去找一個人細問究竟,撒腿就跑。

  「新郎倌怕難為情,逃掉了!」葉麻拍手大笑。

  阿狗卻是避開一路上要攔住他說話的人,頭也不回地直奔上房;闖入堂屋,迎面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蝶,她笑嘻嘻地說道:「新郎倌來了,恭喜,恭喜!」

  阿狗不理她的話,只問:「翠翹呢?」

  「在裡頭。」粉蝶指著臥室說,「替新娘子在上妝。」

  阿狗大踏步上前,掀起門簾一看,第一個入眼的是照子,已經換了裝束,雖非新娘子照例得穿的鳳冠霞帔,卻是王翠翹最好的衣服,上穿銀紅繡彩蝶的細紗襖;下麵是一條大紅百褶裙;頭上改梳了一個宮妝的高髻,插戴著滿頭的珠翠,王翠翹將她打扮得富麗非凡;唯一礙眼的是一雙露在裙幅外面的大腳。

  阿狗看得傻了,自覺不便大呼小叫,只招手等王翠翹走到面前,方始問道:「到底怎麼回事?」

  「你不是說要娶照子嗎?揀日不如撞日,不如趁今天就辦喜事,早入洞房。兄弟,」王翠翹笑著問:「你怎麼謝媒?」

  「我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?」阿狗搔著頭皮說:「心裡悶得慌!」

  「你真是糊塗新郎倌!」王翠翹答說:「好在吉時還早,你跟新娘子先去談一談吧!」

  終身大事,不是開得來玩笑的。到此時為止,阿狗還持著保留的態度;所以聽王翠翹這一說,正中下懷,而且進一步提出要求:「我能不能單獨跟她在一起,好好談一談?」

  王翠翹也知道,這不僅是阿狗的私事,且也牽涉到極緊要的公務,當然一口答應,手指著套房說:「到裡面去談好了!」

  「謝謝!」

  「你怎麼跟我客氣起來了?」王翠翹笑著問。

  阿狗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會冒出這兩個字來?不過此時無暇細想,亦無暇作答,笑一笑往裡走去。

  照子是一直在注意他跟王翠翹相談,雖然聽不懂中國話,可是從他的表情上看得出來,他對這突如起來的喜事,有著無限的困惑,而自己卻不知如何解釋?因此在目迎的眼色中,不免流露出不安。

  「照子!」阿狗說道:「你請到裡面來。」

  「是。」她馴順地答應著,起身跟在他後面,直到套房。

  阿狗進屋回身,方始發現穿了漢家衣裳的照子,走路的模樣很特別,傴僂著腰,雙手按在小腹上面,倒像鬧肚子疼似地,不由得便皺了眉。

  「坐下來談!」

  這坐高椅子,在照子亦很不習慣,姿勢便顯得僵硬難看。阿狗自然而然地生出疑慮,怕照子過不慣中國家庭的生活。「你跟徐太太,」阿狗是指王翠翹,「是什麼時候見的面?」

  「在你走後不久,有人領我到很舒服的一個院落,不久,她就來了。」

  「她怎麼說?」

  「她寫字問我,識不識漢文,我點點頭。這樣我們就開始筆談了。」

  「談些什麼?」

  「她第一句話問我,願意不願嫁你?這句話,我覺得很難回答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因為這不是一句話就能了事的。如果你願意娶我做妻子,我當然有許多話要先問一問你。所以,我考慮之後,回答她說:『我希望能見到李君。』」

  「嗯!」阿狗又問:「她怎麼說呢?」

  「她說你正忙著遣送的事;又說,你已經告訴她,願意娶我為妻。她是你的姊姊,特地出面來主持婚姻。聽她這一說,我比較放心了,告訴她說:『我願意』。」

  「那麼,就在今天行禮,是誰的主意?」

  「也是徐太太的主意。」照子答道:「她說,今天行禮,就有我的許多熟人可以看到婚禮。我想,至少辛五郎可以看到。此外——」她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這是非追問不可的,尤其是她那一笑帶著詭秘的意味,更使阿狗不放心。便深深看了她一眼說:「怎麼不說下去?」

  「你說我想得太深,知道得太多。我認為這是對我的很好的忠告。一個婦人,不宜與聞家庭以外的事。」

  「你忽然發這麼一番議論,我實在想不出是何用意?」

  「我是說,我最好不要想得太多;也許我的想法不對,所以還是不說的好。」

  「想得多而不肯對我說,更不好!」

  「好!」照子立即接口,「那我就對你說吧!我猜想徐太太知道你今天限制我的行動的緣故。她希望我們今天就結成夫妻,那一來,彼此禍福相同,我就不會跟任何人說你所不願我說的話了。」

  這番猜測,在阿狗看非常正確。以王翠翹的性情來說,她確會有這樣的想法。但婚姻是兩個人之間的事,不應該摻雜不相干的因素在內,所以阿狗鄭重其事地問道:「你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,才答應在今天就行禮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是為了消除她對你的疑慮?」

  「不是!」照子清清楚楚地答說:「是為了向你表示我的忠誠,我們的婚姻,不應該受第三者的干預。」

  阿狗對她的答覆,深為滿意,想了一下說:「我現在還有幾句話問你:「第一,你嫁了我,將來會不會懊悔?」

  「不會。絕不會!」

  「第二,倘或過不慣中國家庭的生活呢?」

  「一時也許不慣,慢慢就好了。」照子答說:「我很會忍耐,會細心去學。」

  「好!」阿狗又說:「第三,你會不會想家?懷鄉病是無藥可醫的。」

  「不!我知道有一樣藥,很有效。」

  「是什麼?」

  照子羞澀地微笑著,低下頭說:「是丈夫的體貼。」

  阿狗可真忍不住咧嘴而笑了,「你何以能信任我?」他問:「也許我另外有了妻子呢?」

  「沒有!」照子答說:「我曾多少次明白問你,暗中試探,確信你並沒有妻子,也沒有喜歡的女人。」

  原來照子倒真是有心人。阿狗情不自禁地起身,將她擁入懷中,吻著她的前額笑道:「我沒有喜歡的女人,唯一的例外是:你!」

  「你」字出口,門上響了起來,是王翠翹在門外喊:「新郎倌也該打扮打扮了!到了晚上,關起洞房,有多少話不能說?快請出來吧!」

  打扮新郎倌無非剃頭刮臉,香湯沐浴,衣帽鞋襪,全新到底。平民百姓家的新郎倌,照例得穿秀才服飾,是王翠翹親手替他挑選,一件簇新的寶藍湖縐襴衫,腰系同色絲絛;頭上一頂玄色方巾,正中心鑲一塊淡紅色半透明的長方形寶石,其名謂之「玭瑕」;腳上是綾袱緞鞋;最後才是「披紅」,一條紅緞帶斜十字紮在胸前;方巾上顫巍巍插兩朵金花,宛然新秀才遊街的模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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