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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


  「胡總督是唯恐他帶兵入境,第一,騷擾百姓,替他惹很多麻煩;第二,趙尚書一打了勝仗,相形之下,就顯得胡總督無用了。你知道的,」羅龍文放低了聲音說:「不是我大逆不道,皇帝背後罵昏君;當今的這位皇帝,為人最刻薄不過,翻臉無情。胡總督深怕這一來皇帝不高興,充軍殺頭,什麼不測之禍都有。所以胡總督的心病,比趙尚書更重。」

  聽得這番話,江稻生大有領悟。原來胡宗憲搶著要招撫,為來為去是為他自己的前程,照此看來,倒確是有誠意的。

  「江二哥,」羅龍文仿佛談興一發,有不能自製之勢,接下來還是談胡宗憲:「我們憑良心說話,胡總督對浙江人總算不錯。別的不說,只為趙尚書帶來的幾十萬人,不讓他們進入浙江境界這件事,就不知道打了多少饑荒,幾乎翻臉!這就很難得的了。」

  江稻生原負有秘密任務,照陳東的囑咐,應該相機刺探軍情;如今聽羅龍文談論得很起勁,靈機一動,心裡在想,此刻不正好套他的話嗎?

  於是,他故意裝作不信似地,「羅師爺,」他搖搖頭:「哪裡來的幾十萬兵?」

  「你不信我數給你聽!」羅龍文知道他的用意,將計就計,裝得略帶負氣,非要辯個清楚不可的神情。當然,如果熟極而流利地背下來,便顯得太假了,所以他一面思索,一面數道:「京營神槍手6000、涿江鐵棍手一萬二、河南葫蘆兵,喔,不!那是另一路。德州民兵、保定箭手、遼東義勇衛虎頭槍手、河間府尖兒手,每處也都是6000,這就多少了?」

  江稻生很用心地在替他計數,因而回答得很快,「5個6000,一個一萬二,」他說,「總共四萬二。」

  「這四萬二是從運河南下的;還有,陝西兵是從汴河下來的——」

  有從汴河而來的,有從陸路而來的,照羅龍文的計算,連原有兵員,總計達40萬之多——實數只有20萬,羅龍文為了張大聲勢,有意虛報了一倍。

  江稻生有些將信將疑,疑的是數目。不能不信的是,趙文華奉旨督剿,大征軍伍,兵符如火,騷動各省,是盡人皆知的事實。

  「你想,江二哥,」羅龍文又說:「這40萬人,統通開到浙江,不就像來了無計其數的蝗蟲?為此,胡總督跟趙尚書力爭,說是彼此和解已談得差不多,一定可以化干戈為玉帛,請趙尚書下令,暫且按兵不動。趙尚書看在過去的份上,勉強答應了,不過也有限期,而且限期很緊。如果你們這方面拖延不決,限期一到,趙尚書是決不肯再展延的。那時候,江二哥,不必我說,情形就很淒慘了。」

  江稻生一聽這話,未免膽寒,不過表面上反倒顯得強硬了,「羅師爺,」他提高了聲音,像吵架似地問:「你的意思是,40萬對兩萬,以大吃小,我們這面一定沒有生路了?」

  「不是這話,好漢只怕人多,二十對一,總有點吃力。這也不去提它了!我說的淒慘是指浙江百姓而言。江二哥,」羅龍文又換了一副表情,形容黯淡,眼圈發紅,真有為民請命,聲淚俱下之感,「浙江的百姓,苦頭吃得也夠了。倘或因為你們不肯和解,40萬大軍開到浙西,只怕地皮都要翻身!你們又何苦造這個損人不利己的孽?」

  江稻生深為惶恐,不自覺地說實話申辯:「羅師爺,羅師爺,我沒有說,我們這面不肯和解。」他說:「這番利害關係,我完全清楚了。只等明天跟搭浮鋪的工匠談過,後天一回去,我一定勸我們那面的頭兒和解。」

  羅龍文聽他這麼說,亦做出感動非凡的表情,「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!」他合掌當胸說道:「何況免此一場浩劫?江二哥你能從中化解,真是件大功德。積善必有餘慶,我將來亦沾沾你的光。」

  一頂帽子扣在江稻生頭上,把他搞得飄飄然地有頭重腳輕之感。一心只想說合成功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趁江稻生回程之便,胡宗憲對賊酋們,每人致送一份禮物,都是杭州的土產:紡綢、茶葉、藕粉,還有一把扇子。扇子最名貴,因為上有名家書畫,署名「青藤」,就是徐文長。由於題了上款,所以不曾弄錯;徐海的那一把,一面寫的是徐文長自己的一首律詩;一面畫的是蒼松白猿,十分工細,在6把扇子中最出色。大家都說。徐文長跟他同鄉,又都姓徐,所以格外優待。

  徐海卻不這麼想。疑心那密密麻麻的松針,或者白猿毫毛中隱藏著什麼字跡;關起門來仔細搜索,卻是毫無所得。「奇怪了!」他向王翠翹說,「一定應該通消息過來的,怎麼會沒有呢?」他尋思了一會又說:「莫非茶葉罐中有什麼花樣?」

  「不會的!那三樣東西,外表一模一樣,隨便拿那一份都可以,人家當然要防到誤落外人手中,洩露機密。唯有扇子該誰是誰,決不會錯;如說有什麼文章,一定在扇子上頭。」

  徐海還有些不信,將4錫罐的茶葉都傾倒在桌上,希望找到他預其中會有的密柬,結果恰如王翠翹所言。這才死心塌地,專從那把扇子上去猜詳。

  看了半天猜不透機關,只好求教王翠翹,「你的心細,」他說:「你來看看。」

  這把扇子是所謂「聚頭箑」,王翠翹一上手就把拴住扇骨的銅釘敲掉,把扇骨散開,扇面脾氣,從下方細看,頓時面現喜色。

  「怎麼樣,看出道理來了?」

  「大概不錯。」王翠翹說,「扇面夾層中有花樣。」

  徐海也看出來了,貢宣夾裱的扇面下方中間,有一條微微開啟的縫,折合在一起,又有扇骨擋住,是不容易發覺的。「拿象牙裁紙刀給我!」

  「用什麼裁紙刀?」徐海迫不及待地拉開那條縫,伸食指進去,左右一擠一勒。果然發現了秘密,但扇子卻扯奇「你看你,就是這等魯莽!好好的字畫,都糟蹋在你手裡。」

  徐海自己也知道錯了,笑笑不答,只取出扇面夾縫中的一張薄紙細看,看完揉作一團,放入口中咀嚼著。

  「說些什麼?」王翠翹問。

  就在這時候,聽得窗外有腳步聲行近,這當然是自己人,但徐海預先已經關照過,不聽呼喚,無須接近,如今不照他的話做,顯見得有等不得的事要向他來請示。因此,他很機警地指一指撕碎了的扇子,搶著迎了出去。

  是手下來通報,葉麻、洪東岡、黃侃、江稻生連袂來訪。

  不用說,必是為了商議歸順的條件。這不是片刻之間可以談得完的,所以徐海一面出廳接見,一面吩咐備酒款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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