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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此言一出,胡宗憲大驚失聲,如照此而行,東南半壁,免不了一場浩劫,只怕非十來年不能恢復。

  「你想,汝貞,」趙文華津津有味地說:「一舉而殲賊上萬,真正是千年未有的奇功!」

  胡宗憲心冷了半截,知道要說服他放棄成見,不是三言兩語可了之事,眼前只有沉著下來,等他說完了,再想法子應付。

  「至於說殺降不祥,你擒賊擒王,不一樣也是殺降嗎?」

  「這有點不同的。」胡宗憲很謹慎地答說:「擒賊擒王,只殺有異謀的葉麻、陳東二人。裹協從賊者,朝廷王法,亦在矜恤之列。」

  「什麼裹協從賊?這班人,哪一個不是血腥滿手?他們該矜恤,死在倭刀之下的無辜百姓,可又怎麼說?」

  這話多少似是而非,但卻不容易駁得倒。胡宗憲心想,既然他體恤百姓,便從百姓身上找題目、做文章,不失為對症發藥之道。

  「華公視民如傷的苦心,實在令人感動。我跟大家商量,最大的顧慮,亦就是為了百姓,第一,大火蔓延,難以控制;第二,料理善後,少不得徵發民伕,重勞民力;第三浮屍滿河,在這『秋老虎』的季節,會生瘟疫,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!」

  「話不錯。不過,只要事先料到了,應付起來也並不難。」

  趙文華說:「防止火勢蔓延,可用堅壁清野之法;料理善後,亦不必完全徵發民伕,我把各路的兵都調了來幫忙。」

  話越說越遠,越說越擰了!胡宗憲唯有默不作聲;而趙文華卻越想越得意,越說越起勁。他說。自古以來,大兵之後必有大疫,這是上天以萬物為芻狗的一種妙用;無用之人要多死掉些,有用的人才能吃得飽。不然生生不息的人口繁衍,而糧食不足,一定會搞成人吃人的禽獸世界,所以稽諸史實,每隔多少年的太平盛世就有一次大兵災、大瘟疫,是無可避免的。

  這種怪論,在胡宗憲聞所未聞,驚駭變色。但趙文華卻全然無視於他的反應,只管自己繼續大發議論:「而況,瘟神並無好惡,一視同仁,既能死我,亦能死敵。所以瘟疫一發生,便是天然退敵的大妙法;倭寇海盜為避瘟神,相戒裹足,說不定倒有十年八年的平靖。」

  議論愈出愈奇,亦愈來愈荒謬。胡宗憲認為趙文華心智瞀亂,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。為今之計,唯一的辦法是讓他冷靜下來,因而以敷衍作為撫慰,連連點頭說道:「華公的見解高超,令人有頓開茅塞之感。我照華公的指示,重新去部署。不過,這一條計,相當費事,我秉華公的密命,悄悄去辦,華公自己亦切不可說奇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。我不能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。」

  退回總督府,胡宗憲立刻找了羅龍文,頓足說道:「壞了,壞了!搞出大大的麻煩來了。」接著,他將趙文華的謬論,都講了給羅龍文聽。一面說,一面唉聲歎氣,真個是懊惱萬狀。

  羅龍文很沉著,眨著眼想了好一會,慢吞吞地答道:「不要緊,我有一計,必可使他回心轉意,盡拋成見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急急問道:「計將安出?」

  「只有在趙忠身上打主意。」

  原來是讓趙忠進言——所進之言,自是一套能打動趙文華心的說法。胡宗憲聽羅龍文的設計,大為讚賞。當然,滿懷愁煩,亦都拋在九霄雲外了。

  「這話,是我找趙忠來說,還是就托了你?」

  「我替你去談。」羅龍文答說:「以我的身分,比較能夠暢所欲言。」

  「好!那就重重拜託了。我希望明天就能挽回。」

  羅龍文點點頭,「大概可以!」他站起身來告辭,事不宜遲,我此刻就去辦。」

  於是他回家寫了一個柬帖,派人送給趙忠,約他在蓮花庵吃素齋。原來從嘉興到蘇州,這一帶的魚米之鄉,有個陋俗,許多尼姑庵可供男客「隨喜」;曲徑通幽,禪房深深,花木之外,別有一番旖旎風光。趙忠很喜歡這個調調兒,所以請柬一到,欣然應約,未到黃昏,就出現在蓮花庵了。

  由於柬帖上說明,「另有要事奉商」。因此,趙忠一見面便問:「老羅,我們是先談正事,還是先喝酒?」

  一語未畢,有極清朗的聲音在接口:「何妨一面喝酒,一面談心?」

  羅龍文和趙忠不約而同地轉臉尋聲,只見進門的是個豐神楚楚的半老徐娘,穿一領雪青僧袍,捏一串奇南香的佛珠,脂粉當然不施,可是青絲亦還未剪,其名謂之「帶發修行」——這個帶發修行的「師太」,法名妙善,正是這蓮花庵的當家。

  「不行!」羅龍文搖搖頭說:「別的事可以且飲且談,今天要談的這件事,卻跟喝酒混不到一處。」

  一聽這話,妙善就明白了,「既如此,不如兩位施主先談正事。」她說,「不曾喝酒之前,心裡也清楚些。」

  「怎麼?」趙忠不服氣似地說:「喝了酒,心裡就不清楚了?」

  「啊!」妙善笑道:「趙施主可不能挑我的錯。我是說,有事在心,只怕酒喝不痛快。倒不如談完正事,開懷暢飲。」

  「這一說,倒是我錯怪你了!恕罪,恕罪!」說著,趙忠雙掌相合,效僧禮賠罪。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兩位就在這裡談,好不好?」妙善又說,「回頭席面擺在我屋裡。」

  「那太好了。不過,」趙忠笑著問道:「你說『開懷暢飲』,可肯陪我?」

  「趙施主看得起我,我豈敢不識抬舉。」

  「那可是一句話:陪我開懷暢飲,老羅作見證。」

  「這又何用見證?」妙善笑道:「趙施主亦未免太小題大作了。」

  「不然!」羅龍文插嘴問道:「你陪我的貴客開懷暢飲,說話要算話!」

  「自然。我幾時說話不算話了。」

  「那,當家師太,你請過來。」羅龍文招手將妙善喚到一邊,低聲說道:「一句話,兩件事,暢飲以外,還要開懷;你那身細皮白肉,今天遇到識家了。」

  「啐!」妙善滿臉通紅,轉身就跑。

  趙忠和羅龍文卻相視大笑。笑停了,羅龍文親自檢點,將伺候茶水的小女孩都攆了出去,親自關上角門,方始回室,而臉上的笑容已絲毫無餘了。

  見此鄭重其事的光景。趙忠不由得亦收攝心神,看著羅龍文問道:「想是機密的軍情?」

  「正是!」羅龍文答說:「一切都籌畫好了,個把月內,就可收功,趙大人年內必可凱師回京,而且滿載而歸。想不到事情起了絕大變化,非趙二哥你不能換回。」

  「好說。只要用得上我,你老哥跟胡總督的面子,無有不從命的。你說吧!」

  「是這樣的。本來擒賊擒王,小嘍羅們可以傳檄而定;哪知道趙大人非要把好好的局面,搞得不能收拾不可!這,這,」

  羅龍文搔著頭皮,「真是急煞人也麼哥!」

  「怎麼回事,倒說與我聽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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