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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最使江稻生驚異的是,侍候的不是男僕,男僕都在廊下,聽候奔走。廳中是4個明眸皓齒的侍女帶著4個青衣小婢在照料,江稻生剛一坐定,便有一塊濕手巾遞過來;同時小丫頭在身後打扇;接著是一盞冰鎮的金銀花露送到手中,這一喝下去,清暑解渴,頓覺心地清涼了。

  不久,聽得簾鉤微響,履聲從容,胡宗憲換了便衣出見。一進來便向肅立的客人搖手:「行過禮了!不必再客氣,請坐,請坐。」

  「恭敬不如從命。」羅龍文接口說道:「兩位請坐吧!」

  江稻生斜簽著身子坐下,臀部只沾著紫檀太師椅的一點邊,側著對坐在正中炕床上的胡宗憲,聽他問話。

  胡宗憲稱他「江義士」。和顏悅色地問一問他的家世,接下來輪到阿狗。彼此原是熟識的,但此時卻都像初見,裝得極像。

  「江義士,」胡宗憲略略提高了聲音說:「人各有志,不可相強。既然大家都願歸田,做個安分良民,朝廷自然沒有不成全大家志向的道理。不過,一下子要弄這麼多船。只怕有些難處。」

  「是!」江稻生只好這樣答說:「總要請大人格外成全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!我總要想法子把事情辦妥當。」胡宗憲緊接著又說:「到底有多少船可以調動?是些什麼船,合不合你們用,我這時候還不知道。昨天晚上聽羅先生來跟我說了以後,我立刻下令,先查船的情形。再快也得要兩三天的功夫才有結果。

  「是!」江稻生此時不敢一個人作主,轉臉向阿狗問道:「你看呢?」

  「我看,」阿狗很謹慎地建議,「是不是請羅師爺給我們拿個主意?」

  「好!」江稻生便問羅龍文:「羅師爺,我們是在這裡待命,還是回去了再來?」

  「這自然悉聽尊便。不過,我的意思是一動不如一靜。」

  「只怕我們那面情況不明——」

  「這容易。」羅龍文搶著說道:「兩位一留一回,先送個信去,好讓大家安心。」

  這是最妥當的辦法。但江稻生卻不敢讓阿狗一個人留在嘉興,因為陳東曾作叮囑,要防備他奉了徐海之命,與官方勾結。同時,江稻生也另有秘密的任務,要在嘉興打聽官兵的虛實。這樣便更要留下來了。

  「那麼,」他向阿狗說:「你辛苦一趟吧!」

  阿狗自然一諾無辭。兩人相偕起身告辭,胡宗憲亦不相留,只是吩咐侍女端來兩個長方朱紈盤,每一盤上放上好青絹一起,紅紙包好的蜛E銀50兩,是賞賜他們倆的「見面禮」。

  拜領告辭,仍由羅龍文送回下榻的典當,時已近午,一桌盛饌,早已預備停當,主賓3人一面飲啖,一面談論。江稻生的神情很興奮。顯然的,胡宗憲那套懾之以威,撫之以恩的做法,至少將陳東的這個心腹已收服了。

  「江二哥,」到飲宴將終時,阿狗開口了,「我想今天就趕回去;吃好飯請你就寫信,好不好?」

  「也好!我馬上就寫。」

  「還有。我想把長生帶了去,如果我們那面有啥資訊要送回來,長生熟門熟路,比較妥當。」

  長生是江稻生的「伴當」——介乎友僕之間的隨從,當然也是心腹。阿狗故意提出這樣一個要求,是為了要有一個江稻生所信得過的人,能夠替他證明,從離開此地一直回到「窩」裡,沒有跟官方的任何人接觸過。

  這在江稻生自是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」。他原來就有些不大放心。只是不便主動建議,派人跟著一起走,難得阿狗自己有此要求,自是欣然同意。

  於是,江稻生氣紙吮毫,字斟句酌地寫了一封短柬,敘明到達嘉興以後的經過,只談事實不作評斷,但語其中已表明了胡宗憲確有求和的誠意。

  ※ ※ ※

  徐海的密劄,胡宗憲早在前一天深夜,就看到了;而在接見江稻生時,因為應付的策略,還未決定,所以不能不採取暫時拖延的辦法。

  這個策略關係重大,剿倭的成敗,在此一舉。其中關連著上萬人的生死,更不能不格外慎重。為此,胡宗憲特地在這天晚上,召集智囊會議,希望能作成一個妥善的決定。

  參與會議的人不多,只有3個,依然是胡元規、羅龍文和徐文長。羅龍文在談了與江稻生的談話,以及這天上午胡宗憲接見的經過以後,還談了徐海的密劄。他說,除了葉麻與陳東以外,其餘的賊酋,頗有歸順之意。葉、陳二人,非剪除不可,勸胡宗憲答應他們所提的條件,但不妨指定地點集中,到得上船以後,兩頭封住,放火燒船,葉麻與陳東的部下如龜在甕,何患不滅?

  聽到這裡,徐文長大搖其頭,打著他的鄉談說道:「娘殺格,格是撚勿來個!」

  相處得久了,胡宗憲已聽得懂紹興土話。「撚」是「做」之意,「撚勿來個」就是「做不得」,當即問道:「文長必有說詞,何以此計不可行?」

  徐文長舉出5點理由:第一,殺降不祥;第二,為剪除葉麻、陳東,將他部下萬把人活活燒死,有傷天和;第三,這一把火太熾烈,難以控制,時入新秋,風向由南轉西,變化不定,強弱難測,萬一狂風助烈火,延燒到岸上,會成燎原之勢;第四,海盜所擄劫的都是民間的財物,外加大批船隻,都一火而焚,盡付祝融,未免太可惜;第五,這把火燒過以後,料理善後,極其吃力,殘骸餘燼,塵塞河道,數月不通,於國計民生的關係太大。

  這5個理由,沒有一個不當重視;有一於此,便須深長考慮,而況有5個之多。因此,大家一致認可徐文長的主張,「撚勿來個!」

  徐海之計,既不可行,然則可行之計又如何?胡宗憲向徐文長微欠著腰說:「一客不煩二主,索性請老兄劃一策,付諸公斷。如何?」

  徐文長當仁不讓,獻了一條擒賊先擒王之計。胡宗憲分別徵詢胡元規與羅龍文的意見,無不表示贊成,而且提供了好些補充的意見。這一夕之談,不但決定了方略,連執行的細節亦都商量好了。

  但是,還不能馬上見諸行動,因為這一計的最後決定權,操在趙文華手中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汝貞!」趙文華直到聽完才開口,「聽你的口氣,似乎擒賊先擒王之計,已經無可變更的了?」

  胡宗憲一愣,辨出他的語風有異,略略沉吟了一下,覺得有趕緊聲明的必要,「不,不!」他說,「未得華公批准之前,自然不能算定案。」

  「這倒也不是這麼說,你我還分什麼彼此?」趙文華的話也說得客氣,「不過,倘或真的沒有定案,我倒有點意見。」

  「是,是!請華公吩咐。」

  「我看倒是徐海的那計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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