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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「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。」江稻生讓他一口一個「江二哥」,叫得心裡好舒服;而況又是這樣看重自己,就更不能不心服口服了。

  「羅師爺,今天倒真是幸會。既然明人不說暗話!我謹遵台命。請吩咐。」

  「胡總督的意思是:第一、倭人必須送回去;第二、請各位頭兒過來,同朝為官。至於你們這方面有什麼要求,只要辦得到的,一定照辦;辦不到的,也一定把原因說明白,請你們諒解。」

  「好!」江稻生答說:「我也老實奉告,講和無非息兵罷爭。至於『同朝為官』的話,我們幾位頭兒,不敢高攀。榮宗耀祖,光大門楣誰不願意;不過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這等的材料?老百姓做慣了,受不得官派的拘束,失了禮,做得不像官,反倒辜負胡總督的抬舉。羅師爺!你看我這番話實在不實在?」

  「實在,實在!實在得很。」羅龍文反問道:「請教,息兵罷爭,是如何個息法?」

  「胡總督有誠意,我們也很痛快。一句話,派船把我們送回川沙。」

  「回川沙以後呢?捲土重來?」

  「不會,不會。至少在胡總督任上不會。」江稻生答說,「倭人當然要送回去,另外那些弟兄,只要官府放鬆一步,誰不想做個良善百姓。不過,這一番安插,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只要胡總督相信我們,沙巴上可以開墾,三年五載,基礎一立,樂業安居,誰不是皇上的好百姓?」

  說「開墾」什麼的,都是門面話,羅龍文覺得不必深論,反正瞭解了海盜的意向,談判就比較容易了。

  於是,他問:「江二哥,我先請教,你們回川沙要多少船?」

  「這要看胡總督的意思。」江稻生的答覆很圓滑,「要我們快走,還是可以慢慢兒走?」

  這就是說,如要他們快走,就得多派船隻,一次將他們連人帶貨運走;如果船派得不夠,一次又一次地運,勢必曠日持久,不知拖到什麼時候?

  羅龍文暗暗佩服,江稻生很會說話。其實彼此都是一樣的想法,要走就得快;一下子運走了,「客去主人安」,落得大家省心。這樣想著,便笑笑答道:「哪個不想快?只要船調得起,最好明天就送各位上路。」

  江稻生知道自己的心思為他猜奇了,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然後老實說道:「我們算過了,一次運走,總要600條五號『滿江紅』。」

  「滿江紅」是一種帆櫓兩用、客貨並載的船名。相傳明太祖將下江南之前,與徐達在元旦渡江。船家發舟,照例說兩句吉利話,這個船家說的是:「聖天子六龍護駕,大將軍八面威風。」不過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,明太祖覺得是大事可成的吉兆。以後果然削平群雄,獨得天下。記起這段往事,特意派人去訪尋這名船家的後人,給他官做。又特許這種船用朱色,所以稱為「滿江紅」。

  滿江紅,共分五號:一號最小,五號最大。羅龍文不知道能徵集到多少條這樣的船,便即答道:「數目太大了,我這時候還不敢說,只好盡力而為。如果五號滿江紅沒有那麼多,可以不可以用別的船湊數?」

  「四號三號都可以。」江稻生答道:「一號二號太小,就用不著。」

  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羅龍文又說:「不過,光有船沒有用,也要有碼頭才行。不知道江二哥,你們想到過這一層沒有?」

  「當然想過。」

  談到這裡,一直不曾發言的阿狗開口了,「江二哥,」他說,「我看,把圖拿給羅師爺看吧!」

  「也好!」江稻生站起來。

  「我來掌燈。」阿狗接口,趁江稻生轉身之際,拋給羅龍文一個眼色。

  羅龍文毫無表示,只是格外加了幾分注意。只見江稻生走在前面,阿狗端起燭臺跟在後頭,怕有風吹滅了蠟燭,舉起右手遮住燭焰,手掌平伸,讓羅龍文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掌中貼著一小片紙,上有兩字「袖中」。

  誰的袖中?羅龍文一面這樣在心中自問:一面探手入袖,發覺有一張軟軟的紙,不由得既喜且驚,同時困惑異常,不知阿狗用何手法,竟能將一封信投入他袖中而不使他察覺。

  這暗中通了關節的經過,江稻生絲毫不知,在阿狗擎燭映照之下,取出一張地圖讓羅龍文看。西起石門,東到金山,沿海一帶,星羅棋佈畫著各種符號,有尖角、有圈圈、有星星;星星畫得特別大,便是徐海與葉麻、陳東等人,預定裝載的碼頭。

  尖角和圈圈是何記號,江稻生並未解說,但亦可想而知是大小不等的賊窩,羅龍文只記住了星星的位置,大致亦就明瞭了分佈之處。

  「一共是17處碼頭。」羅龍文說,「我記得了。」

  「是的,17處。哪一處去多少船,怎麼一個次序,這些細節,恐怕將來要麻煩羅師爺勞駕一趟,跟我們幾位頭兒當面去商量。」

  「是,是!我很樂意效勞。」羅龍文接著又說:「明天上午,胡總督在行轅請兩位見面,大概辰牌時分,我來迎接。」

  江稻生點點頭,沉吟了一下問道:「今晚上所談的事,什麼時候可以有回音?」

  「很快,很快!」羅龍文一疊連聲地答說:「也許明天上午,胡總督當面就有交代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一早,羅龍文先派人送來極豐美的早餐,到得辰牌時分,親自帶著兩匹

  鞍轡鮮明的駿馬來接。接到總督行轅,剛剛下馬,只聽大炮三聲,中門大開,朝裡一望,挺胸凸肚的衛士,都穿著簇新的號衣,手擎雪亮的刀槍,從大門經儀門,一直排至大堂上的公案前面。見此陣勢,江稻生倒不由有些膽怯了。

  正在踟躕時,一名校尉已上來搭話,「羅師爺,」他躬身說道:「來得正好,總督正要升堂。」

  一言未畢,大堂下的兩班樂戶,咪哩嗎啦地吹打起來。然後,遙遙望見一位紅袍官兒,登上暖閣。等樂聲一停,承宣吏拉長了聲音喊道:「奉堂諭:傳見遠客。」

  遞相傳呼,直到門口,江稻生方在疑惑遠客可是指自己和阿狗,只見羅龍文已扯一扯他的衣袖,傴僂著身子,領頭先走。江稻生不由得照樣跟在後面。上得堂去,羅龍文只打了一跪,而阿狗已經跪倒在地,這一下,江稻生也就不能不跪了。

  等羅龍文分別為他們報了名字,胡宗憲突然起立,走到公案前面欠一欠身子說:「兩位少禮!請到花廳敘話。」

  江稻生這才明白,是有意擺些威風,而又前貯E後恭,特別假以詞色,表示籠絡。心裡不免有些異樣,說不出是佩服、敬仰,還是畏憚。

  「兩位就請起來吧!」羅龍文向胡宗憲欠身說道:「大人先請。」

  胡宗憲點點頭說:「托你照呼吧!」說完轉入暖閣後面。羅龍文卻領著這兩個「遠客」由西角門進入花廳;緗簾半卷,爐煙嫋嫋,幽靜得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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