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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「倒不曾聽見說起。」

  趙文華不知永年有意逗他,臉上頓時現出濃重的失望之色。永年裝作不見,慢吞吞地又接了下去。

  「只聽見老相公在問老夫人:文華怎的好些日子不來?」

  「這——」趙文華大笑,「萼山,你真會耍我。」

  「原是你自己心急!」永年反而笑他,「不聽我說完,就忍不住氣了。你倒想,你立了這麼一件大功,老相公焉有不喜之理?」

  「是,是!怪我,怪我!」趙文華想起永年的指點,便記不起「赤金七兩」及「溺壺有洞」的事,舉酒相敬:「萼山,我們心照不宣。」

  「是了!你早說這句話,省了多少無謂的誤會。」「不談了,不談了!」趙文華亂搖了一陣手,接著又問:「老相公跟老夫人問起我,老夫人怎麼說?」

  「老夫人自然向著你,說你公事忙,辛苦!又說:幾時老相公休沐回府,請你去喝酒。」

  「我自然要去請安。萼山,這件事又要拜託你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老相公哪一天回府,我立刻派人來通知你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趙文華遲疑了一會,低聲又說:「我想請老夫人替我說一句話,萼山,你能不能替我轉達?」然後湊過臉,低聲咕噥了幾句。

  「我在老夫人面前不好隨便說話,像你這事,也要找機會,閑閑提一句,才不著痕跡。」永年想了想說,「這樣,我替你托一個人好了。」

  「托誰?」

  「素香。」

  趙文華知道,素香是嚴老夫人的心腹,言聽計從,非常得寵,只要她肯幫忙,事必有成。但他也知道托素香辦事,也是有價錢的;像這樣的事,不知道要送多少才夠「分量」。

  「像這樣的事,換了別人非半萬不可。你呢,叫她看我的面子,就這個數吧!」說著,永年伸了三個指頭。

  於是,趙文華回家,立刻取了3000銀子,兌成金葉子,派趙忠送永年。永年落下三分之二,只送了1000銀子的金葉子進去,素香已經很滿足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天趙文華進府請安,穿的是全副公服。一品到四品都是紅袍;品級是在腰帶上區分,一品是玉帶;二品花犀角;三品、四品金帶,不同的是鏨花與不鏨花。趙文華官拜工部侍郎,正三品官兒;圍的是一條花金帶,既重又俗氣,一心想換一換。

  撩袍端帶,到得堂上,替嚴嵩夫婦磕完了頭,少不得還有一番「承歡膝下」的甜言蜜語要說,說完又講笑話。丫頭小廝在一旁湊趣,時而哄堂,顯得極其熱鬧,老夫婦倆的心情都覺得開朗寬鬆,興致極好。

  到得開宴,趙文華手捧玉杯,躬身敬酒,嚴老夫人想起來了,指著趙文華向嚴嵩說道:「也該替文華換換腰帶了!」

  「嗯!」嚴嵩點點頭,慢吞吞地答說:「別忙!等我來想法子。」

  「吏部不是還沒有補人嗎?」

  「那不行!」嚴嵩很快地回答,聲音亦很堅決,表示絕無商量的餘地。

  趙文華也知道不行。吏部為六部之首,尚書稱為「天官」,非德高望重的不能補這個缺,以工部侍郎想一躍而為吏部尚書,首先皇帝就不會批准。

  不過,嚴老夫人的建議,或者說是試探,雖近乎空想,但對嚴嵩與趙文華卻有一種啟發的作用——這對義父子同時想到了,倘或能將工部尚書調為吏部尚書,那麼趙文華由侍郎坐升為尚書,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?

  「文華,」嚴嵩暗示他說:「你明天不妨去看看老李。」

  「老李」是指武英殿大學士李本。從李默下獄後,李本奉旨暫管吏部;此人庸庸碌碌,雖相位,無非伴食而已。趙文華既得暗示,便想好了一套辦法:先跟工部尚書吳鵬去說,嚴嵩打算調他為吏部尚書,但需要現管吏部的李本發動其事。如果能先送一筆重禮,事情就好辦了。

  吳鵬自是欣然同意。趙文華等他將禮物送出,緊接著便去拜訪李本,率直道明來意,嚴嵩有意提拔吳鵬當吏部尚書,希望他幫忙。

  「是,是!嚴閣老的鈞諭,一定照辦。」李本問說:「只不知他老人家可曾指明辦法?」

  「辦法很多。亦不須他老人家指明。」趙文華想了一會答道:「如今不是奉旨甄別百官嗎?請閣老筆下照應。」

  「啊,啊!」李本被提醒了,「這個法子好!我先走第一步,以後怎麼辦,見機行事。老兄如有高見,請隨時指教。」

  於是隔不了3天,李本便上了一道奏疏,將朝中七品以上、二品以下的官員,甄為三等,第一等共17員,吳鵬居首;其次趙文華;再次嚴世蕃。

  這第一步一走,第二步就容易了。吳鵬與趙文華很順利地當上了吏部尚書與工部尚書,嚴嵩又特地替趙文華說了許多好話,因而皇帝加他一個「太子太保」的銜頭。尚書二品,只能用犀帶;加了太子太保的銜,趙文華便腰圍玉帶,一品當朝了。

  在嚴嵩,肯這樣出力提拔趙文華,實在亦是有很深的打算的。他很有自知之明,父子倆作惡多端,神人共憤,尤其是殺了兵部員外楊繼盛,開了一個殺諫臣的惡例,等於得罪了天下所有的讀書人。因而頗有朝不保夕的恐懼,需要找個得力的幫手,進一步成為替手,掩護他歸隱林下,安享餘年。

  這個替手他找了好久了,又要有本事,又要對他忠誠,找來找去總覺得忠誠還是最要緊。他也知道,人與人相處,無非恩惠利益的結合,對他人給之以恩,人家才會效之以忠。對趙文華的恩惠已經很深了,而且利害相關,嚴嵩認為他決不至於再有不逞之心,可以跟他吐露肺腑之言了。

  於是等西苑退值歸府,特地派人將趙文華找了來,摒絕所有的奴婢,關起門來低聲問道:「文華,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要跟你說些什麼?」

  「自然是只有父子之間才能商量的事。」

  「父子之間,亦不見得可以商量,譬如東樓,我就不便跟他說,因為他的膽子太大,必不以我的話為然。文華,只有你可以共心腹。」

  「義父這樣看待我,真教我粉身碎骨,難報深恩。」趙文華跪下來說:「義父必是有什麼心事,儘管告訴我,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」

  「何用你赴湯蹈火。」嚴嵩伸手虛扶一扶,「你起來,坐著說話。」

  「是!」趙文華起身端張小凳子,依傍著「義父」膝前坐下。

  「我今年七十七了!精力雖還撐持得住,到底年紀不饒人,要想想將來。文華,」嚴嵩突然問道:「你看徐子升這個人怎麼樣?」

  子升是次輔徐階的別號。趙文華對他沒有好惡,但聽出嚴嵩的語其中,頗忌此人,便即答道:「居心叵測,義父要防他一二。」

  「豈止防他一二,此人是我的一個後患隱憂;我幾次扳他不倒,要靠你了!」

  趙文華心中一跳,不知嚴嵩又要出什麼花樣。如果嚴嵩都扳他不倒,要叫自己去做「打手」又如何能夠占上風?所以遲疑著不知所答。

  「我的意思是,想援引你入閣辦事,替我看住徐子升,將來找機會把他攆出去,我就可以放心告老了!」

  原來如此!趙文華不但疑憂盡釋,而且喜出望外,當即表示:「如果義父覺得我能入閣辦事,我一定盡心看住徐子升。」

  「徐子升實在不可輕敵。他如今在青詞上頭很用心;你也該在這上頭下些苦功或者找一兩個好手養著,到萬不得已的時候,可以替你捉刀。」

  「是!」趙文華答說,「江浙名士很多,我可以物色得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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