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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存此一念,胸中就像亙著一個痞塊,非消除了它不可。哪知他還沒有想出報復的法子,趙文華卻登門拜訪來了。

  「陸大哥!」趙文華一見面便長揖:「我今天特地來請罪。」

  哼!陸炳心想,虧他做作得出!「你說的什麼啊?」他有意裝糊塗,「我不懂。」

  「陸大哥,陸大哥!」趙文華也有意裝得起急敗壞地,「你對我的誤解太深了!我何嘗不知道李時言跟陸大哥有交情,俗語道『打狗要看主人面』,我如果不是想到陸大哥,何至於如此?」

  這話將陸炳說得又好氣、又好笑,「文華,我不領你這個情!」他率直地給了趙文華一個大釘子碰,「你是想到了我,才對李時言下此毒手,如果不是想到我呢?」

  「不是這話!陸大哥,你容我說完,什麼責備我都領。」趙文華說,「陸大哥,你是浙江人,我也是浙江人,浙西的倭患,比我浙東的更深。珂鄉平湖號稱『金平湖』;府上大族,代有名臣,陸大哥,莫非你就狠得下心,讓倭寇海盜蹂躪祖宗廬墓,貴族老少?」

  這一責備太嚴了!陸炳畢竟也讀過幾句書,心中不服,口頭不能不服,「不敢,」他問:「我倒請問,這又與李時言何干?」

  「怎麼不相干?」趙文華振振有詞了,「如今平倭只有靠一個人:胡宗憲。李時言不去位,胡宗憲不能專兵權,不能專兵權,就不能滅倭寇;不能滅倭寇,『金平湖』就是個不能瓦全的奇平湖!陸大哥,我知道你最重鄉誼,所以我迫不得已出此一著。」

  「這——?」陸炳有些意動了,但總覺得趙文華的話不大對勁,只是捉不住毛病。

  「陸大哥,你一定以為我言過其實。那是因為你在京裡,不如我在浙江親眼目睹,見聞之切。張廷彝一味按兵不動,害苦了我們浙江人;你道是何緣故?張廷彝怕在浙江一打,會將倭寇海盜,逼到福建;故而有意不打,完全是以鄰為壑。李時言為我參了張廷彝恨我,亦就是顧著他們福建的地方。」趙文華信口開河地煽動,越說越起勁,故作驚人之筆,提高了聲音說;「陸大哥,我們浙江人恨死你了!」

  陸炳很愛名,所以聽得這話,大吃一驚,「怎麼,文華?」

  他急急問說,「我們浙江人為什麼恨我?」

  「也不能怪他們,他們有他們的說法。」

  「怎麼說?文華,請你快告訴我!」

  「都說我們浙江出了當朝第一位有權有勢的大臣,指望他照應浙江,哪知未蒙其益,先受其害——」

  「慢慢,慢慢!」陸炳悚然動容,急急揮手打斷話問:

  「『未蒙其益』的話,持論雖苛,也還罷了;怎的說『先受其害』?文華,你這話我就不懂了!」說罷,仰身往後一靠,不服氣的神情都擺在臉上了。

  「陸大哥,莫非你疑心我瞎說?」趙文華鳴冤似地喊了起來,「你不去打聽打聽浙江的輿情,都說兵事誤在張廷彝手裡;張廷彝有李時言;李時言有錦衣衛陸大人。都只為陸大哥你撐李時言的腰,張廷彝才敢擁兵自衛,任令倭寇出沒縱橫。推原論始,豈非陸大哥你這個浙江人?」

  陸炳默然,內心非常難過。他自覺也很照應同鄉,不說別的,只說每年冬賑,哪一年不是特撥一筆銀子,多則上萬,少則五千,專門寄交浙江管一省公庫的布政使,酌情轉發收容鰥寡孤獨的同善堂、育嬰所。這些助賑的銀子,都出於私囊,十多年下來,所費不少;而浙江人不但不見情,反而作此欠忠厚的論調,未免令人灰心。

  「陸大哥,你也不要難過。愛之深則望之切,此所以『春秋責備賢者』。你如果知道浙江人拿你比哪一位鄉賢,你就知道大家是怎麼樣的尊敬你了!」趙文華鄭重其事地說,「我們浙江人拿你比做新建伯!」

  新建伯就是學者稱為「陽明先生」的王守仁。正德年間甯王宸濠蓄意謀反,十幾年經營方始其事;而為贛南巡撫王守仁在40天之中,一鼓蕩平,有人認為他的武功為漢朝衛青、霍去病以來所未有。王守仁是浙江余姚人,所以趙文華稱他「鄉賢」。

  以此鄉賢相比,陸炳真有受寵若驚之感,但亦不免困惑;想來想去除了官位相仿以外,哪一樣也不能相比,因而問道:「怎麼拿我跟新建伯相提並論呢?」

  「當然有道理在內。陸大哥,新建伯平宸濠的故事,你總知道?」

  「三十多年前的事,怎麼不知道?你倒說下去看,是何道理?」

  「先帝廟號武宗,一生好武,新建伯已經平了宸濠,武宗還下詔親征,自稱『奉天征討威武大將軍鎮國公』;所以下詔書稱為『大將軍鈞帖』。其實呢,武宗是打算借此名目,到江南大逛一逛。陸大哥你想,領著十來萬禁軍御駕親征,這一下騷擾民間,如何得了?因此,武宗一到南京,新建伯星夜由江西經浙江趕了去擋駕,走到杭州遇見司禮監張永,這位『公公』總算是明道理的,很幫新建伯的忙,將聖駕勸了回去。江西雖然有京軍一萬多人要供養,浙江幸而無事。如果不是新建伯膽識過人,十余萬禁軍由南京到江西,浙江是必經之路,且不說供應糧秣軍需,光是『辦皇差』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傾家蕩產!」

  原來如此!陸炳終於瞭解了拿他與王守仁相比的道理。不過這一比是反面對照,相形之下,自己庇護李默,等於如俗語所說的「吃裡扒外」,未免太愧對故鄉父老了。

  「罷了,罷了!我在京中,哪裡知道他們有在浙江養寇,以鄰為壑的把戲。文華,」陸炳毅然決然地說,「你去跟嚴閣老說,李時言的事我不管了;隨便他怎麼『票擬』,不用顧忌我。」

  趙文華大喜,亦很得意:只憑三寸不爛之舌,將當朝第一號權勢人物,擺佈得服服貼貼,更有誰能辦得到?

  不過,他在陸炳這樣的人面前,警覺特高,所以心中得意,並未忘形,高拱雙手說道:「陸大哥,就憑你這麼一句話,加惠鄉里,已令人沒齒不忘了!」

  「好說,好說!」陸炳面色突現嚴肅,「不過有句話,我可說在前面,胡宗憲如果不如你所說的那樣,叫他小心,犯在我手裡,夠他受的。」

  「陸大哥請放心。此人是不世出的奇才,一定有辦法。」

  李默一案,忽然有了意外的發展,皇帝另下一道手敕,先命各部尚書會議,李默應該得何處分,具奏定奪。

  這個會議由禮部尚書王用賓召集。議處分不是議罪,因而僅從李默失言這一點著眼,說他「偏執自用,有失大臣之禮;漢唐故事,非所宜言」。複奏一上,皇帝大怒,說王用賓等人是李默的同黨,有意袒護。降旨嚴責,而且每人罰俸三個月,以示薄懲。至於李默,則仍舊捕下詔獄,交刑部定罪。

  這真是天威不測了!刑部尚書何鼇,本就是嚴嵩的黨羽,正好趁此機會殺李默,援引「子罵父」律,定了絞的罪名。複奏送到西苑,皇帝對前面判定李默如何引古諷今,欺君罔上的罪狀與理由,覺得滿意,但援引的律條卻使他困擾。

  「明明是臣罵君,為何援引『子罵父』律?」他隨手寫了一個便條——手敕,只有九個字:「臣罵君,子罵父,有別乎?」

  這道手敕不用嚴世蕃來參詳,便嚴嵩也知道是皇帝對援引的律條有了疑問;當時手奏上複,說是李默誹謗君上,而律無「臣罵君」之條,不得已而援用「子罵父」律。

  一奏既上,一敕又下,這道手敕的語意比較明白,但著墨亦不多,寫的是:「律不著臣罵君,謂必無也,今有之其加等:斬!」

  絞亦是死罪,斬亦是死罪,「加等」的等級之分,在絞是「全屍」,而斬是「身首異處」。李默在詔獄中一聽是這樣定罪,憂痛憤急,一暈而絕。

  到了李默行刑的那天,永年辦了一桌盛筵,請趙文華到家喝酒。看起來普通的應酬,至好宴飲,無須有何名堂,其實,趙文華心裡有數,是賀他成功。

  「老相公怎麼說?」酒到半酣,趙文華忍不住率直相問:「可曾誇獎我幾句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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