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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四


  這天告辭回家,時已深夜,而趙文華迫不及待地有件事要辦,囑咐趙忠再去打聽,究竟溺壺上出了什麼毛病?

  這件事比金絲帳何以變成赤金7兩,來得容易打聽,因為相府下人,人人都知道這件「臭新聞」。趙忠覆命以後,還有建議,勸趙文華必得忍口氣,與永年修好,不然以後不知道還會中他什麼暗箭?

  「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!」趙文華萬般天奈地問道:「怎麼跟他講和呢?」

  「厚厚的送一份節禮就是了。」

  「節禮不是送過了嗎?」

  「禮多人不怪。」趙忠答說,「何妨再送一份。」

  「言之有理。」趙文華想一想,問道:「可有什麼新奇別致的東西可送?」

  「永年附庸風雅,送別樣東西他或許不在意;送書畫,他一定高興。」

  「好吧!既然送了就得一下子把他『打倒』。你去辦,不必嫌貴。」

  趙忠欣然應命,因為有主人這句話,落個幾百銀子,無足為奇。於是找到古玩鋪,辦了4件書畫:一件是唐朝「大李將軍」的《漢宮春曉圖》:一件是蘇東坡自書的《前赤壁賦》;一件是趙松雪、管道昇夫婦合璧的詩卷;還有一件是仇十洲所畫的十二幅《秘戲圖》。仇十洲雖還在世,但聲價極高,所畫的《秘戲圖》尤其名貴,光是這十二幅冊貨,就值500兩銀子。

  趙文華甚為滿意,隨即親筆寫了一個小簡,稱呼是「萼山仁兄」,連同兩件名物,喚趙忠親自送達。

  果然,永年大為欣賞,也大為感動,親自登門道謝;而且謹守規矩,替趙文華磕了頭。

  「請起,請起!絕不敢當。」趙文華知道這一下把他「打倒」了,索性加一番籠絡,留他小飲。

  「大人賞酒喝,永年不敢辭。請管家取酒來,我敬大人3杯。」

  「何必如此?」趙文華說,「來,來,坐下來慢慢喝。」

  「不敢與大人並坐。」

  原來如此!趙文華越發高興,「看其上,敬其下,何況你是相府的總管,為什麼不可跟我平坐?」說著,他挽著永年的手臂,一起踏入後苑。

  名為小酌,比尋常的盛筵還豐盛。湊趣的是,天色陰沉,飄下鵝毛似的雪片,格外助添了酒興。

  侍候的當然是明豔的侍女。為了使客人不至於拘束,趙文華首先就作出放浪形骸的姿態,兩隻手左擁右抱,飲酒進食,都由侍女布到他口中。

  永年卻不便如此不在乎,可是也無須正襟危坐,就像在家進食一般,相當隨便。在這樣的氣氛之下,很容易傾談肺腑之言,只是彼此心照不宣,嚴嵩父子因為永年所使的手腳,而對趙文華有所誤會這一層,很謹慎都不去觸及它。

  「萼山,」趙文華問:「李時言是不是處處跟老相公作對。」

  「是!老相公提其他就會生氣。」

  「那,那我就不懂了!為什麼不早早動手?」趙文華的右手,從侍女的胸前離開,平伸手掌,向空劃過,口中還喊一聲:「噤!」

  永年搖搖頭說:「他脖子上有道鐵箍,砍它不動。」

  趙文華倒詫異了。在他看,以嚴嵩的勢力,除去皇親國戚以外,有誰的腦袋是他所砍不動的?倒要問個明白。「趙大人,你問到我還真是找對人了!除非是我,沒有人知道老相公的心事。老相公何嘗不想動他的手,只為礙著一個人。趙大人,這個人是誰,你倒猜上一猜。」

  趙文華茫然無所捉摸,提了幾個椒房貴妃的名字都不是,便央求著說:

  「萼山,別讓我瞎猜了!你快告訴我吧!」

  「我只提一個頭,趙大人就明白了。他得力在一個好門生。」

  照提示的這條線索去想,趙文華恍然大悟,手一拍桌子說:「怪不得他這麼張狂,原來是他在替他撐腰!」說著,伸出右手,屈其中間三指,是個「六」數的手勢。

  永年點頭同意——「六」是陸的諧言,意指少保兼太子太傅、左都督陸炳。官銜雖貴,不算了不起,最烜赫的是,他是執掌錦衣衛多年的都指揮使,手下暗探密佈,偵得一言片語的觸犯忌諱,就可以逮入詔獄,滅門奇家。因此,連趙文華提到他,都只用手勢表示姓名。

  「趙大人,你如今明白了吧?」永年也伸手做個「六」的手勢,「這個主兒,本來就是從龍舊人,如今入直西苑,跟老相公分班辦事,更動不得他了!」

  原來陸炳是唐朝名臣諡宣公陸贅之後。到了明朝,陸家有一支從浙江嘉興遷到平湖,落了軍籍,隸屬於錦衣衛;陸炳的父親叫陸松,當年隨著興獻王就國湖北安陸。興獻王生世子時,陸松的妻子正好也產下一子,因而被選為世子乳媼。正德皇帝駕崩無子,奉迎興獻王世子入承大統,就是當今皇帝。

  這一來,陸松從龍入京,當然要得意了。陸炳與皇帝同年,從小隨母入宮,是當今皇帝的遊伴,恩遇更加不同。嘉靖十八年皇帝南巡,走到河南衛輝府,忽然半夜裡行宮失火,人聲鼎沸,煙霧彌漫,亂得一團糟,以致太監護衛竟不知道皇帝的下落,幸虧陸炳冷靜勇敢,冒險沖過重重宮門,從著火的寢宮中將皇帝背負出險。有此大功,更見寵信,不久就執掌了錦衣衛的全部大權。

  陸炳最初任官,並非出於世襲,而是自己所掙得。他是嘉靖八年的武進士,這年李默以兵部員外郎派充武會試同考官,陸炳就是他手裡取中的。陸炳的本性不算太壞,很能保全善類,敬禮士大夫,對於這位老師更能曲盡弟子之禮,經常為他在皇帝面前說好話。李默的度量不大,脾氣不好,私心亦很重,幾次看他要垮下來,而終於安然無事,並且一奇數十年來吏部侍郎不升尚書的成例,在嘉靖三十年由皇帝特簡為吏部尚書。在任7個月為嚴嵩所攻,奪職為民,哪知過了一年,竟特旨啟用,複任吏部尚書。這就都是他那位「貴門生」的力量。

  因為如此,捲土重來的李默,一味與嚴嵩為難。凡是嚴嵩想用的人,吏部必定多方挑剔,有恃無恐,亦就是因為有陸炳支持的緣故。

  很顯然的,嚴嵩雖勢焰薰天,但不能不籠絡陸炳。否則不僅要治什麼人的罪,得不到許多方便;甚至陸炳會開個玩笑,找點麻煩,會大損宰相的威名,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。瞭解到這樣的利害關係,趙文華不由得上了心事,看起來胡宗憲想當總督,恐難如願;不能如願就不能暢行其志,倭患勢必猖獗如故,那時皇帝降旨嚴責:倭患既已肅清,何以仍舊為禍東南?可見得前次所奏,顯屬欺君罔上。這是一件家奇人亡的大罪!

  心中憂慮,現於顏色,永年少不得動問:「趙大人仿佛有心事?」

  「是啊!」他定定神答說:「李某處處與老相公作對,卻又投鼠忌器,動他不得,豈不不叫人心煩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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