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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「小劉兒,你聽見了沒有?人家是侍郎,官架子不小啊!」「我都聽見了。真氣人!」

  「還有氣人的呢?你看!」永年將禮單最後一行指給小劉看。

  「那好像非拆他的架子不可了。」

  永年點點頭問:「怎麼拆法?」

  小劉是永年的僕童,這時倚在門邊,咬著手指甲,一雙桃花眼不時一瞟一瞟地,就像懷春的小家碧玉「站門子」賣弄風情那樣。永年知道,遇到這個樣子,小劉必有高招出手。

  「這傢伙,老夫人最護他,想明拆他的架子,只怕不行,『量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!』爺,我有一步,包管他做了鬼都是糊塗鬼。」

  「好啊!你說。」

  小劉只附耳說了兩句,永年便大為高興,當下照計而行。

  先拿禮簿來,將送嚴世蕃的那具金絲帳寫成「赤金七兩」。然後將禮物歸庫,禮簿呈覽。

  「怎麼,送我7兩金子!」嚴世蕃詫異地問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大概趙大人這一趟到浙江,沒有搞到什麼。」永年還替趙文華解釋,「孝敬老相公的,還有幾把宜興溺壺,可以想見他的情出無奈了。」

  「倒虧他想得出。」嚴世蕃覺得好笑。

  「是!」永年答說,「溺壺上還燒得有字:『男文華跪獻』。」

  這就不好笑了。「哼!」嚴世蕃微微冷笑,「他以為只要拿老相公敷衍好了就行了嗎?」

  永年不答。停了一會方說:「孝敬老夫人的那份禮,倒很像個樣子。」

  「走著瞧吧!」嚴世蕃將禮簿一拋,「他來看我,說我不得閒,不見。」

  趙文華還蒙在鼓裡,趕著到嚴世蕃所住,緊連著相府的新宅去了幾次,門上總是「擋駕」,這才感到事態不妙,派了一名很能幹的心腹家人趙忠到相府去打聽,責成他非探出底蘊不可。

  趙忠整整花了兩天的水磨功夫,才打聽出金絲帳一具變成赤金7兩這個把戲。趙文華一聽回報,知道是得罪了永年的緣故,當時又氣又急,連聲嚷著取紙筆來,「見不著面,還能看不到信嗎?」他說,「等我寫信,直接送到衙門裡,讓嚴公子也能明白,是永年在搗鬼。」

  「老爺,這不大好。」趙忠勸阻著說,「如果嚴公子問起,他硬說只有7兩金子,沒有什麼金絲帳;或者把金絲帳弄破了送上去,反倒不好。」

  「照你說,我就吃他這個啞巴虧?」

  「冤家宜解不宜結。」趙忠答說,「再沒有比老爺更明白的!」

  「我明白。就是這口氣咽不下。」趙文華氣衝衝地說:「等見著了老相公再說。」

  嚴老相公還在西苑值宿。各衙門都「封印」了,只有嚴嵩還有很傷腦筋的文字之役。年近歲逼,諸神歸位,西苑建醮正忙,「青詞」一道又一道,都得嚴嵩動筆。最苦的是,年年例行的公事,但年年要有不同的說法,《道藏》中的典故,差不多也都用盡了,只有截搭拼湊,跡近杜撰,卻又怕皇帝詰問,無詞以答,因此每一道青詞送達御前時,總是惴惴然地不能安心。

  這樣直到臘月廿七,等替皇帝向玄天上帝辭歲的一道青詞交了卷,方能回府,初次試用趙文華「跪獻」的宜興溺壺。不道溺了一床,嚴嵩半夜裡大發雷霆,追求原故,才知道溺壺底上有個綠豆大的沙眼,上面進、下面出,以致于搞得嚴嵩狼狽不堪。

  第二天早晨,滿相府都知道這麼一個笑話,獨獨瞞著歐陽夫人。因為知道她一向偏袒義子,若知其事,一定會先責罰伺候老相公臥起的丫頭,以及其他的聽差、小廝,同時會替趙文華解釋。這一來小劉兒的妙計的效用,就要大打折扣,所以永年傳下話去:「誰要在老夫人面前多嘴,叫他吃不成年夜飯!」

  趙文華當然也不知道宜興溺壺上出了紕漏,聽說嚴嵩已經回府,一早就趕來謁見。等到近午時分,方得登堂入室;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,念了一遍早就想好的恭維之詞,起身一看,不由得脊樑上發冷,但見嚴嵩面如鐵色,竟似一輩子不曾笑過一般。

  「文華是孝順的!」歐陽夫人很委婉地說,「老相公,你看他連你的溺壺都想到了,天底下有幾個做乾兒子的,能像文華這等盡心。」

  提起溺壺,便讓嚴嵩想起昨夜睡在溺中的光景,心頭作噁,不由得便連連幹嘔。

  趙文華心知事有蹊蹺,不敢再提自己的事,用足腦筋,只揀嚴嵩愛聽的話說——嚴嵩最愛聽的話是:皇帝如何信任特專,恩禮不衰。趙文華便捏造些輿論,說從江南經山東一條大路北上,沿路的士庶百姓都知道「嚴閣老當朝柱石,皇上能夠在西苑潛修,乞求長生,不以世務縈心,就因為深知嚴閣老忠心赤膽,老成謀國,可以付託重任的緣故。」又大贊嚴嵩精神瞿鑠,老而彌健;「皇上固然萬壽無疆,義父亦必是百年宰相,開古今君臣遇合之奇,成載籍以來所未有的佳話。」

  這番格外加料的濃稠米湯,終於灌得嚴嵩回心轉意,顏色溫煦了。於是開始問到江南的情形。

  「好教義父得知,」趙文華喜逐顏開,仿佛興奮不勝似地說,「兒子識拔得一個人,真正是奇才!義父面前我不敢說半句假話,倭患方興未艾,不過三五年之內,一定可以平伏。兒子就是專程為這件事來的,倘或義父能提拔他獨當一面,遲早必奏奇功。」

  「喔,」嚴嵩很注意地問說:「此人是幹什麼的?」

  「就是以前的浙江巡按禦史,現在的浙江巡撫胡宗憲。」

  接著,趙文華介紹了胡宗憲的簡歷,誇耀他文武兼資的才具,然後又說:「最難得的是忠誠可靠,兒子試探過他好幾次,確是傾心依服,什麼情況之下都可以相信得過的。」

  嚴嵩為他說動了,但略想一想不由得歎口氣,「唉!」他說,「提拔他獨當一面,當然是當浙江總督。不過,很難!」

  「喔!」趙文華傾身向前,靜等他說下去。

  「李時言處處跟我作對,他這一關過不去。」嚴嵩又說,「他恨你也不淺。」

  「李時言是指吏部尚書李默。趙文華只知他氣量褊狹,喜歡爭權爭面子;而自己並未得罪過他,何以相恨不淺?

  「義父,」他本想率直詢問原因,轉念一想,不如另外用話套問,「這無怪其然的。既然他處處跟義父作對,哪有不恨我的道理。」

  「那倒不是。是為你參了他的同鄉張廷彝的緣故。」嚴嵩接著又說,「快過年了,不必再提。等過了年再作計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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