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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「你看,」嚴嵩將御筆轉給他兒子,「皇上在問,胡宗憲能不能當總督,要通個信給文華,看胡宗憲怎麼說。」

  意思是要胡宗憲自己識趣,能有一個大大的紅包送來,便替他說幾句好話,教他如願以償,不然就免談了。

  嚴世蕃看完御筆,搖搖頭說:「胡宗憲一時還不行!」「怎麼呢?可否不是在未來之際?皇上不過覺得胡宗憲剛升了巡撫,馬上又升總督,似乎太快了一點。話雖如此,應該怎麼辦,還要聽我們的意見,所以才問:『宜如何』?」

  「非也!」嚴世蕃對他父親說話,口吻就像跟熟朋友聊閑天那樣:「『宜』是指一個人,不作相宜的宜解。」

  「指誰?」

  「楊宜。」

  楊宜本來是河南巡撫,治盜有功升為南京戶部右侍郎,剛到任不久。皇帝對他印象很好,調地當總督是很可能的事。於是嚴嵩不再考慮,照嚴世蕃的意思,複奏建議:將周珫革職,遺缺以楊宜調補。皇帝立刻批准,證明看法一點不錯。

  緊接著,皇帝下一道手嘅,詢問審理張經、李天寵一案的情形——當張經被逮下「詔獄」時,王江涇大捷的軍報,已經到京,有些言官便為張經乞情,說「王師大捷,倭寇氣奪,此時不宜易帥」。皇帝大怒,說張經欺罔不忠,得知趙文華參他,方始一戰。而且遷怒到為張經乞情的言官,指責為「黨奸」,降旨「廷仗五十、斥革為民」。可是,皇帝不久又疑心,張經不至於如此荒唐。問到嚴嵩,他拉出徐階、李本作證,說他們倆都是江浙人,亦都指責張經養寇不戰,同時極力為趙文華、胡宗憲鋪敘功勞,以為王江涇大捷是趙、胡二人合謀進剿的結果,張經是冒功。皇帝信以為真,以致張經上疏求恩,置之不理;此時問到審理的情形,當然並無寬免的意味在內。

  嚴嵩是無時無刻不在研究皇帝的心理,同時研究如何利用皇帝的心理。此時瞭解了皇帝有殺張經、李天寵的意向,認為有個人可以夾帶進去,一起殺掉。

  這個人叫楊繼盛,官居兵部員外,是個響噹噹的鐵漢;看嚴嵩父子奸惡得實在不成話,上疏痛劾,彈劾嚴嵩有「十大罪,五奸」。話說得太激烈,皇帝大起反感。將楊繼盛杖責一百,命刑部定罪。嚴嵩做了手腳,定了「絞監候」的罪名。

  死刑分兩種,一種是斬,身首異處;一種是絞,可以落個全屍,所以同為死罪,絞比斬輕。而死罪之中又有處決的先後:定讞之後,即時行刑,名為「斬立決」或「絞立決」,很難逃得一死;雖定死罪,暫時下獄,到秋後一起行刑,名為「斬監候」或「絞監候」,猶有活命的希望。

  因為人命關天,歷來對死刑的執行,格外慎重;為了唯恐有冤屈,所以已判死刑的重囚,在每年霜降執行死刑以前,還要經過一番審核,特派大臣主持,其中有「熱審」,有「朝審」,還有五年一次的「大審」。審問屬實,該得死罪,還有最後一線希望,即是將處死重囚的名單,送呈御前,朱筆親裁,名為「勾決」。未勾者免死。皇帝雖然惱恨楊繼盛,但覺得他罪不至死,所以連續三年,筆下超生,都沒有勾掉楊繼盛的名字。

  看看情勢緩和下來了,便有人想營救楊繼盛。有個國子監司業,名叫王材,他倒是一番好意,直接去見嚴嵩,以為解鈴繫鈴,求嚴嵩是最有效的途徑。哪知這一來,反促其死了。

  王材見嚴嵩是這樣說:「外面人言籍籍,都說楊繼盛終不免一死。他死,固是自取之咎;不過,老相公萬世千秋的名聲應當愛惜。如果釋放楊繼盛,誰不說老相公好?」

  「好!」嚴嵩答說:「我來救他。」

  平時嚴嵩最親信的是他的兩個同鄉。一個叫鄢懋卿,一個叫胡植。找了來一商量,鄢、胡二人都不以為然,提出警告:養虎足以貽患。嚴嵩對這句話大起警惕,下定決心,非殺楊繼盛不可。

  於是嚴嵩授意刑部尚書何鼇,將張經、李天寵擬定死罪,奏請皇帝批准。接著便到了秋審之期,嚴嵩故意將楊繼盛附在張經、李天寵之後,勾決了張、李便也同時勾決了楊繼盛。10月初一畢命於菜市口。

  ※ ※ ※

  平時江南的倭患是更猖獗了。官軍雖也打過勝仗,但倭寇不斷湧到,海盜則聚散無常,所以有愈剿愈多之勢。趙文華一看情勢不妙,覺得不如及早抽身,是為上策。打定了主意,自然先跟胡宗憲商議。

  在胡宗憲看,這是機會到了。他早跟羅龍文秘密策劃,定下了一條釜底抽薪之計,但是這條計策非有足夠的權力,不能執行,同時,若非賦予他足夠的權力作為交換,他亦不肯獻出這條計策。而此刻,是到了勸說趙文華,作這筆「交換」的時候了。

  等趙文華透露了心意,胡宗憲有意激他:「華公,換了我不肯回京。」他說:「這樣子回京,太沒有面子了!若是我,非剿平了倭寇海盜不回去!」

  「哼!」趙文華是冷笑也是苦笑,「我何嘗不知道?你這話我也會說;易地而處,你就不這樣說了。」

  「不然!華公如果想大拜,嚴閣老父子如果想長保富貴,都非平伏了倭患不可。所以華公,你無論如何要釘在這裡。」

  「釘在這裡幹什麼?莫非等倭寇海盜自生自滅不成?」

  「非也!」胡宗憲從容答道:「等我當總督」

  「等你當總督!」趙文華雙眼亂眨著,好一會問出一句話來:「等你當了總督,就能平倭?」

  「是!確是如此。」

  胡宗憲在他面前,一向謙恭,像這樣大言不慚,跡近張狂,在趙文華卻是初見。可是,他不敢小看胡宗憲,想了想,平心靜氣地說道:「汝貞,你說個道理我聽!」

  「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。我承華公不起,全力支持,固然亦有立功自見的機會,但平倭的大計,我無從參贊,更無法一手主持。所以非當上總督,不能放手去幹。」

  「照此說來,你是胸有成竹囉?有何妙策,不妨先談談。」

  「倭寇海盜如草莽,『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。』這就是如今平倭不能收功的根本癥結所在。官軍逐倭,隨敵行動,結果是疲於奔命,受人擺佈。不管徵調狼土兵也好,山東打手也好,增援只如揚湯,不過止沸于一時而已!」

  由「揚湯止沸」這句成語,趙文華立即意會到胡宗憲的計策,是何性質?頓時精神一振,笑嘻嘻地拉著對方的手說:「來,來,汝貞!你有什麼釜底抽薪的妙計?快說與我聽聽!」胡宗憲知道入港了,不必再旁敲側擊,加強氣勢,率直答道:「華公想來還記得趙玄初其人,這條釜底抽薪之計,不但是他的獻議,而且早有部署。好比下棋一樣,開局時閑閑著了一下子,如今將成氣候,可以興雲布雨,有大作用了。」

  「噢!你是說,埋伏了人在敵陣中?」

  「是由裡面打出來,比外面打進去要來得管用。」

  「那當然不可同日而語的。」趙文華問道:「埋伏的人叫什麼名字?是何身分?」

  這兩點胡宗憲自然已聽羅龍文說過,但不願輕易洩露。他心裡在想,趙文華氣量狹窄,如果自己知道而不告訴他,不管如何解釋,終必惹他不快,不如索性推在趙玄初身上。「華公,你這兩問拿我問倒了!我也想知道,迄今不能如願。」

  「怎麼?趙玄初沒有告訴你?」

  「正是。我問了他好幾遍,他不肯說。他也有他的難處,倒要體諒他。」

  「只要真有其事,便不問也罷。」

  「當然,真有其事!我怎麼能夠在華公面前瞎說,那不是自己找倒楣嗎?」

  說到這話,再透徹不過了。趙文華滿意地點點頭:「我一直相信你的。過去如此;現在如此;將來還是如此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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