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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於是李天寵起身,長揖而退,其餘官員都存著戒心,相顧無言,各自散去。胡宗憲卻仍舊留在那裡,裡面要幫著趙文華披閱軍報、發號施令;外面要代為接見賓客僚屬——由總督衙門到縣衙門,都知道胡巡按掌權,大小事宜要向趙文華請示的,只要找他就行。使得胡宗憲在旦夕之間成了個浙江官場上的大忙人,也是大紅人。

  到得第二天一早,俞大猷、盧鏜、湯克寬,聯騎從前線回到嘉興。張經被逮的消息,自然已知道了。事實上就是因為張經出了意外,他們才相約而回的。不過,回來的原因,各不相同。

  最光明正大的是俞大猷。倭寇海盜經此一敗,元氣固已大喪,但官軍的損失,亦很可觀。當張經下令出擊之前,因為致勝並無確切的把握,所以次一步行動,亦無法預計,要看作戰的情況而定。如今是選調精銳,乘勝追擊,還是暫取守勢,將官兵整編補充,再圖大舉?本就要向統帥來請示,現在統帥易人,更有當面來商量的必要。

  盧鏜則是經過挫折,深知應付上官比應付敵人還難;他又是受張經提攜過的人,深怕趙文華對他懷有任何成見,所以此來在禮貌上表示恭順的成分,多於一切。而湯克寬卻是正好相反,他很為張經不起,想來說幾句公道話,作為報答知遇——張經很聽湯克寬的話。

  因此,當三大將軍連袂晉見時,態度各個不同,俞大猷沉著,盧鏜謙卑,而湯克寬臉上有掩不住的悻悻之氣,一直閉著嘴不講話。

  講話最多的是俞大猷,細述戰況之後,緊接著報告當前的敵情,柘林的殘寇,目前集中在上海以西、松江以東,各為陶宅的一個鎮市,動向不明。不過官軍已經兵圍三面,留下東面一個缺口,預備殘寇突圍。

  「殘寇有多少?」趙文華問。

  「大概六七千。」

  「官兵有多少?」

  俞大猷約略計算了一下答說:「不足一萬五千人。」

  「這也比殘寇多一倍了。為什麼不團團圍住,一舉而殲滅之?」

  這是不懂兵法的外行話,從來包圍敵人,必留缺口,使敵有逃生之路,方無必死之心。不然,將死生置之度外,全力反撲,如困獸之鬥,將會銳不可擋。

  俞大猷當然無法作答,場面一時有成僵持之勢。胡宗憲便想:如何得有一兩句話,既能打開僵局,又能保住趙文華的顏面?正在思索時,湯克寬開口了。

  「如照大人的辦法,必敗無疑!」

  趙文華覺得他的話刺心,臉色立刻就變了,強自抑制怒起4問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留一缺口,正是把握敵人的動向,引他往缺口而來,然後估計自己的力量行事。力量夠,不妨伏擊聚殲;力量不夠,放敵一條生路而與己無損。如果四面包圍,知道敵人往哪裡打?勞逸之勢,頓時改觀,哪裡有這樣用兵的?」

  一頓搶白將趙文華氣得臉色發青,惱羞成怒之下,便有些口不擇言了:「我不懂用兵,你來指揮如何?」,說著,氣衝衝地撈起紅袍下擺,便待離座。

  「大人請息怒!」盧鏜急忙打圓場,「克寬的話,誠然錯了——」

  「住口!」湯克寬喝道:「我的話哪裡錯了?今天論兵,有關成敗,不是小事,更不是私事!你要討好上官是你的事,怎麼拿我『送禮』!」

  「好,好!」盧鏜也氣得噎不成聲,只連連搖手:「我不管!我不管!」

  趙文華卻冷靜了,「你們看,如此目無長官,咆哮不法!」

  他戟指厲聲責問湯克寬:「莫非你要造反?」

  湯克寬還要辯白,俞大猷將他攔住了,胡宗憲便勸趙文華。兩下調停,硬把衝突壓了下去,當然是不歡而散。

  「可惡之極!」趙文華咬牙切齒地對胡宗憲說:「我知道,這個傢伙想替張延彝報仇。他什麼東西,敢這樣子無禮!我非嚴參他不可。

  「華公,」胡宗憲勸他,「如今正在剿寇收功的時候,大事要緊,沒功夫鬥閒氣。」

  「不行!」趙文華很坦率地回答,「這口氣不出,亙在胸口,連飯都吃不下,什麼事都不能辦。」他接著又說,「不論做什麼事,如想成功,一定要上下一齊,如臂使指才行。像現在這樣子,再有精兵良將,也是不饒。汝貞,你莫管我,我現在要辦的,也是一件頭等大事。」

  這件頭等大事,便是排除異己。趙文華親自動筆寫奏疏,參劾兩個人。一個是李天寵,說他嗜酒廢事,既不理民政,亦漠視籌餉,如非巡按禦史胡宗憲任勞任怨,實心奉公,浙江的吏治,幾乎不堪聞問了。

  另一個被劾的,當然是湯克寬。他不說湯克寬目無長官,因為提到彼此衝突,看起來像挾私誣告,而且也怕皇帝會疑心他不威不重,以致遭受部屬輕視。同時,張經信任湯克寬,也是事實。既然張經「糜餉殃民,畏賊失機」,湯克寬自亦難辭其咎。奏疏中最厲害的一句話:「張經惑湯克寬之言,欲俟倭飽颺,剿餘寇報功。」這就連在江涇的戰功,亦幾乎一筆抹殺。

  內部將帥不和,外面起了突變。這天深夜,金山衛東南海面,到了三十幾船的「新倭」,困在陶宅的殘寇,原有探子隱在海邊,連夜飛報,到了拂曉時分,呼嘯而南,在青村地方與新倭會合,然後四散流竄了。

  胡宗憲得報大驚,趕緊去見趙文華,只見轅門內外,坡象森嚴,原來趙文華正衣冠整齊地在拜發奏疏。等了好一會工夫,大炮之聲,驛差上路,胡宗憲才能見著趙文華。

  「陶宅殘寇溜之大吉了!」胡宗憲跌腳說道,「這件事不好交代!」

  趙文華卻不甚著急。地方遭殃,暫且可以不管,只要奏疏上多花些心思就可以了。當時一面諮會應天巡撫曹邦輔派兵進剿;一面出奏,說是拓林之倭經督飭胡宗憲盡數剿滅,不意新倭大至,目前正在盡力堵截。順便又攻擊以前的督撫,對於防備倭寇海盜侵犯的兵力配置,工事構築,如何如何不善,作為將來卸責的餘地。

  這道奏疏到京之前,朝廷已有詔旨、將蘇松巡撫周珫擢升為兵部右侍郎,接替張經的遺缺,趙文華無須再代,仍負督師之責。李天寵則除了趙文華以外,京中的言官亦對他不滿,上奏嚴劾,因而步了張經的後塵,捉拿到京;胡宗憲連升三級,本職由正七品的監察禦史一跳而成為正四品的右僉都禦史,代李天寵而做了浙江巡撫。

  官是升了,權則反而減了!因為浙江巡撫這個職位,已經跟朱紈、王忬的時代,大不相同,從有總督起始,巡撫變得無足輕重,反不如巡按禦史可以搬動「代天巡方」這頂大帽子,干預軍務。因此,胡宗憲一不做、二不休,索性向趙文華提出率直的要求:想做總督。

  趙文華想了一想答說:「周珫人倒是老實的,不過有個人在你上頭,做事總不方便。好吧,我來試試看。」

  於是趙文華又親自動筆了。找些周珫在蘇松巡撫任內,統馭將帥,調動兵馬不甚恰當的情事,大加渲染;斷言他一當了總督,必定貽誤大局。而論奉公之忠,任事之勇,用兵之智,料敵之明,無過於胡宗憲,所以保他代替周珫。

  奏疏到京,遞入西苑。皇帝看完,寫了張小紙條,附在原奏一起,送交嚴嵩;打開封套一看,小紙條上6個字:「憲似速,宜如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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