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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於是盧鏜與兩彭命令士兵在村外暫駐,只帶少數要辦善後的軍官進村,找座廟宇歇足,一面酬謝當地父老,一面發號施令。第一道命令是搜索附近的敵蹤;第二道命令是清理戰場;第三道命令是遣派一名幹練的親信,專程到嘉興報捷,並請示今後的行止。

  經此一翻處理,方能與代表全村來慰勞的父老們接談。說過一陣子門面話,盧鏜問道:「倭寇海盜所飲的毒酒,是哪裡來的?」

  這一問將那些父老們問得面面相視,無從置答;好一會方始有人開口:「怎麼?盧將軍會不知道?那不是巡按大人安排下的嗎?」

  「喔,是胡巡按!」

  「我們先也不知道,只知道昨晚上來了幾條漕船,船上裝了不少紹興酒,天旱水淺,船身太重,管船的一位老爺,說私貨不能帶了,不然誤了漕米到北通州的期限,是充軍的罪名。所以下令拿紹興酒運上岸,暫時寄頓,漕幫的水手不服,大鬧了一場。」

  說話的老者,鬚眉龐然,一口氣說到這裡,歇下來喘氣,盧鏜急於要知下文,便催問著說:「是怎麼鬧起來的,鬧些什麼?」

  「漕幫水手不肯搬酒上岸,管船的老爺一定要搬。先是講情,不聽;講理,更不聽。也沒啥理好講,管船老爺派人動手搬,這樣就鬧起來了。」

  「鬧得好厲害!」另一個人接著說,「一面要搬,一面不讓搬,兩面打了起來,跳板一抽,連人帶酒,掉在河裡。打得興起,索性亂摔酒缸子,河裡岸上,到處酒氣撲鼻。」那人仿佛喉頭有酒蟲大爬,咽了口唾沫,不勝嚮往而遺憾地說:「真正好酒!道道地地的女兒紅,可惜,糟蹋的糟蹋,搶走的搶走——」

  「嗐!老兄,」又有個人忍不住攔他:「怎麼好算糟蹋?若不是酒香撲鼻,三五裡路以外都聞得見?怎麼能引得倭寇海寇來送死?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盧鏜爽然若失地自語:「胡汝貞竟有這麼一計!」

  「這是條好計!雖然我們這裡百姓死了好些,能打這麼一個勝仗,也值!」

  「那麼,」盧鏜又問:「怎麼知道是胡巡按安排下的呢?」

  「是漕幫的頭目說出來。那些水手,當時打得頭破血流,事後親熱得像親兄弟一樣,這不就明明在告訴人,打是假打。」

  「不錯!真的是假打。」盧鏜問道:「漕船在哪裡?我想請漕船上管事的來談談。」

  「開走了!到巡按大人那裡領賞去了。」

  石湖蕩的捷報,松江的趙文華與胡宗憲,是天色剛明就接到了的。當時,他們正為毒酒殲敵,以及有所虜獲而興高采烈地在作長夜之飲。聽說盧鏜率領永保土兵打了個很漂亮的勝仗,酒興就此被打消了。

  明慧可人的綠章,困惑之至,「怎的?」她扳著趙文華的肩問,「打了勝仗,人人高興,獨獨你老悶悶不樂。莫非不願意打勝仗?」

  這最後一句話,無意中說著了趙文華的心病,竟使他惱羞成怒了,「你不懂就少開口!」他厭惡地將她的手從肩上推開,「沒有人當你啞巴!」

  綠章幾曾受過這樣的屈辱?自己覺得話並沒有說錯,而趙文華無緣無故的惡聲相向,令人氣忿不起,因而顏色大變,雙淚滾滾而出。

  「別哭,別哭!」胡宗憲急忙搖手止住,「趙大人跟你鬧著玩的,怎好當真?來、來,你們到另外屋子輕快輕快去,要吃要喝,各隨喜愛,不必拘束。」

  將那幾個官妓遣走,天也就大亮了,但趙文華與胡宗憲都還不能上床睡覺,進入書房,閉門密商,對盧鏜的這個勝仗,應該持何態度?

  「可惱、可惱!」趙文華連連頓足、重重歎氣,「明明自己可以打一場大勝仗,只為無兵可用,功勞拱手送人,這口氣真教我咽不下。」

  「華公不必氣惱!」胡宗憲勸慰他說,「推原論始,這場勝仗總是華公你洞燭機先,預先通知張總督的結果。事實俱在,敘功當然該華公為首。」

  「我倒不想功勞——」說到這裡,趙文華突然浮起一個念頭,趕緊定神抓住,想了好半天想通了,面現微笑,自言自語地說:「對!我就是這個主意,准定這個主意!」「華公,得了什麼好主意?」

  「稍停自知。」趙文華問道:「汝貞,你是不是回家睡覺?」

  「只怕沒有睡覺的功夫了。」胡宗憲想了一下,老實答道:「我想去看看盧鏜跟永保兵,華公可是有何差遣。」

  「本想請你和我弄個奏疏。不過,你去看看盧鏜跟永保兵也好。汝貞,你記住,在盧鏜面前,你不必太客氣,你可以指揮他的!」

  胡宗憲不知他這樣囑咐,是何用意?只好先記在心裡再說。

  【第十一章】

  意想不到的是,回家剛換了衣服,備好犒賞的銀兩,預備勞軍時,盧鏜卻輕騎簡從先來拜訪胡宗憲了。

  「恭喜,恭喜!」做主人的迎門稱賀。「這一仗痛快之至。」參將的品級比巡按禦史大得多,但重文輕武,已成慣例;而且明朝的官員,權柄大小、地位高低,視職司而定,與品級的關係不大,作為宰相的大學士,秩不過正五品,俸不足兩百石,與管欽天監的監正、掌太醫院的院使相同。最明顯的是巡按禦史與縣官都是七品官兒。然而縣官謁巡按、遞手版、行大禮、低聲下氣,奉命唯謹,就因為巡按代天巡方,「如朕親臨」,所以地位便不同了。

  一樣的,盧鏜見了胡宗憲,亦行屬官之禮,如今見他迎門長揖,趕緊避在一旁,連稱:「不敢,不敢!巡按請上坐,待盧鏜堂參。」

  「不必客套了。請裡面坐定了好說話。」

  縱然如此,盧鏜仍舊朝上行了禮,陪坐在下首說道:「盧鏜特來道謝。若非巡按的毒酒殲敵之計,弟兄們不能打得這樣子順手。」

  由他這話,胡宗憲想起了趙文華的忠告,心裡在想,這盧鏜算是誠樸幹練的好武官,今後如果要在東南建一番事業,像這樣的人不可不籠絡。主意打定,不但不聽趙文華的話,在盧鏜面前擺架子,說大話,態度反而更謙虛了。

  「哪裡,哪裡!小小一計,不過是僥倖而已,不足為訓;冒鋒鏑、流血汗,戰場中真刀真槍幹個明白,才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。盧將軍,喏,你請看!」

  盧鏜轉眼看去,長案上堆滿了白光閃閃的銀元寶。不用說這是犒賞弟兄所用,盧鏜不會裝假,率直說道:「巡按的美意,弟兄們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」

  「受之無愧,受之無愧。」胡宗憲說:「這是對弟兄們的一點微意,至於盧將軍以下軍官們的戰功,我想儘快上報朝廷。請盧將軍馬上開個單子來,我好拜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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