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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「三老爺,恕我直言。你老這兩句話,就未免頭巾氣了!既為非常之舉,不可拿常理常情來約束。要想此人獲得重用,深受信任,就不能不跟他們同流合污。殃民一時,救民一世,所失者小,所得者大。話再說回來,即令此人不當海盜頭目,莫非我們的百姓,就可以免於荼毒了?當然不是。換了別個,一樣地殺人放火、姦淫擄掠,說不定還格外凶些!」

  這是詭辯。胡宗憲心想,怪不得胡元規說他心術不正,所想出來的花樣,所講出來的道理,別出心裁,正邪莫辨。然而要駁倒他,卻還真沒有話說。

  「事機急迫,待公一言而斷。」羅龍文催促著,「三老爺,你是有大魄力的人!」

  「論到魄力,自覺還不輸人。不過,小華,茲事體大,你能不能容我通盤細想,過個幾天再跟你從長計議。」

  羅龍文不即回答,想了好半天方始笑道:「我本來想趁汪直這一次帶人來偷襲的時候,讓此人裝作在無意中為汪直所遇,逼他下水,順理成章投了過去。既然三老爺一時下不了決斷,那就隨後再找機會吧!」

  「機會」是胡宗憲一向所重視的,尤其是最近這些日子的情形,如果說自己在宦途上已有什麼進展,亦無非是抓住了趙文華前來視師,為張經所輕視的這個機會。現實的感受體驗,使得他對羅龍文的最後一句話,無法拋棄得開,要重新作一個很認真的考慮。

  這一談要很多時候,胡宗憲便先傳呼設食。於是丫頭來擺桌面,四名僮僕抬著兩個食盒進屋。雖是早餐,亦頗豐盛,八個蝶子,一鍋羊肉粥,當然也有酒。

  「來!來!喝杯『卯酒』。」胡宗憲說,「我們一面吃、一面談。」

  羅龍文倒似乎對剛才所談的那件大事,不大起勁了,「『寅卯不通光』。這個時候喝酒,」他停了一下,笑笑說道:「做官還是有點味道。」

  「也不盡是做官的人家喝卯酒。」胡宗憲說,「俗語說的是『只見和尚吃粥,不見和尚受戒』,若說做官人家這個時候便喝酒,可想到數九寒天,風雪載途,在午門持漏的苦楚?若不是有兩杯酒在肚裡,如何擋得住寒氣?」

  「是!公平話。」羅龍文歎口氣說:「『隔行如隔山』,做生意的人不知道做官人家的想法,反之亦然。到有一天彼此肺腑雪亮,無所猜忌,那就天下太平了。」

  胡宗憲默然。心裡在猜想,這是不是他在發牢騷?玩味語氣,當然是看出自己對他的奇計,不免存疑,才會這樣取瑟而歌。可是,與其輕信僨事,倒不如存疑持重,至少無過。

  不對!他自己否定了自己。若是但求無過,就根本不必撇卻張經來倚附趙文華。這樣一轉念間,對羅龍文的奇計,便覺得有好好談一談的必要。

  「小華!」胡宗憲持酒相勞:「累你等我一夜,足見關愛之深。就這一層上頭,便教我心感不盡了。」

  羅龍文舉杯相答:「士為知己者用。」

  「豈敢、豈敢!」胡宗憲急忙答說:「足下大才槃槃,將來必蒙朝廷大用。某何人斯!敢用足下?」

  「三老爺亦不必過謙。照我看,趙侍郎亦為三老爺所用,何況是我?」

  胡宗憲暗暗心驚,此人真是利害角色!像這樣的人,如果不能收服他為己所用,將來便須防他為己之敵。轉念到此,益發不敢輕忽了。

  「小華,你太恭維我了,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,也沒有那麼大的雄心。不過平生慷慨好交遊,自信容人之量並不淺,知人之明亦不弱。如今言歸正傳,我先請教,你說的『那個人』,如果這趟不投過去,將來可還有機會?」

  「既然是機會,此時何由得知?」

  「駁得有理。」胡宗憲夷然不以為意地笑著說,「我再請教,此人投了過去,既然自張一軍,一般地要來騷擾流竄,少不得會與官軍相遇;倘或刀槍無眼,陣斬了他,豈不全盤落空?」「三老爺抓到要害了!」羅龍文答說,「這件事有兩個做法,一個做法是,到了那時候,我拿他的蹤跡先通知官軍,彼此手下留情。這個做法很笨,很不妥當,除非是三老爺一直在這裡。」

  「這要看朝廷的意思,誰也保不定。」

  「所以還是第二個做法好。這個做法,說起來很簡單:『自己當心,不要吃官軍的誤傷。』」

  這話等於沒有說。但從另一方面看,卻表露了羅龍文一種很堅決的態度,就是那個要投過去策反的人,到底姓甚名誰?是何身分?他是決不會說奇的。

  那就只有旁敲側擊去探問了,「小華,」胡宗憲說,「我相信你,卻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相信?」

  「三老爺肯相信我,就不妨相信他。」

  「他若是負了你呢?」

  「決不會負我。」

  「這就談不下去了!」胡宗憲激他,「你要我寄以腹心,而你自己頗有許多忌諱,這不是不太公平嗎?」

  這幾句話責備很重,然而亦唯有這樣責備,才會使羅龍文帖服,「三老爺這話,說得我無以為解。」羅龍文想了一會,很鄭重地提出折衷,亦就是交換條件,「這樣,三老爺,你老先通前徹後想一想,這件事決定做不做?不做,不必說,如果決定做,我拿這個人的來龍去脈,細細說與三老爺聽。」

  這就是要胡宗憲拿出魄力來的時候了!想了又想,總覺得機不可失,終於斷然地答了一個字:「做!」

  「是。」羅龍文點點頭,「三老爺言出必行,我信得過。現在,我實說了吧;此人——」

  此人的來龍去脈,談到大白天亮,尚未談完,決定留到晚上再談。因為這天還有許多大事要辦,實在不能不休息了。

  送客出門,胡宗憲回到臥室,重帷深垂;僕從相戒,不得驚擾,而他始終不能入夢,輾轉翻側,所想的只是羅龍文所談的那個人。

  胡宗憲所擬,由趙文華具銜,致送張經的那通牒報,早就發交親信差官了。不過趙文華親自秘密叮囑,要在第二天午前送到嘉興,親報總督行轅,不准遲,更不准早。

  差官依言而行,算好馬啟腳程,趕著在午炮將鳴之前,到達嘉興總督行轅。滾鞍下馬,直奔大門,手中高持紫泥封印的大封套,高聲喊道:「緊接軍報!」

  守衛的小校,識得他的身分,趕緊上前招呼:「辛苦、辛苦!請坐了吃杯便茶。」

  「多謝!公事要緊。」差官說道:「趙大人關照,要親投總督大人,拜煩通報。」

  於是轉報中軍,帶領來人,直到「簽押房」,張經聽得諜報,先就皺起了眉,不知趙文華又要找什麼麻煩?無可奈何地吩咐傳見。

  趙文華所派的專差,行完了禮,呈上公文,拆開一看,張經倏然動容,掩卷問道:「你是什麼時候從松江動身的?」

  「今天一早。」

  「趙大人怎麼說?」

  這專差很機警,知道趙文華所囑咐送達公文的時機,大有關係,不足為外人道,所以臨時編了幾句話:「趙大人當面吩咐,這是極緊要的公文,務必盡力趕到嘉興,越快越好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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