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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「比她出色的還有。」

  「誰?」

  胡宗憲話一出口,深悔失言,只好老實答說:「名叫王翠翹。」

  「王翠翹是怎樣一個人?」趙文華說,「我在杭州仿佛聽人提到過,記不清是怎麼個說法了。」

  胡宗憲心想,王翠翹為羅龍文所眷愛,如果說得趙文華動了心,巧取豪奪,自然不是羅龍文所能對抗。這一來,不但在用人之際,會壞了大事,就算沒有這層關係,亦會有人說自己奪他人所愛,獻媚上官,這個名聲很難聽。何況還難逃賣友之名!

  因此,他就不肯說實話。不過假話,不可說得太離譜,西施王嬙忽然說成奇母無鹽,接不上頭便是弄巧成拙。好在他的機變很快,念頭轉到,話已想好,從容答道:「王翠翹我見過一面,說她如何豔麗,也不見得,甚至只好當個『中人之姿』的老語。不過手上那面琵琶,真有『人間哪得幾回聞』之妙!」

  趙文華於聲色一道,只占得一個字,好色而不大懂音律,所以聽胡宗憲這一說,便不大在意,「那也罷了,不去提她。」他說,「我看綠章倒著實不壞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大人客中難免寂寞,燈前月下,何不喚她來解個悶。」

  「算了,算了!君子不奪人所好。」

  「大人誤會了。」胡宗憲平靜地笑道,「我也是今夜初識綠章,還是大人硬派在我身邊的,豈敢『久假不歸』?」

  「好個『久假不歸』!既承美意,老夫就要收回自用了!」說罷,哈哈大笑。

  於是行館中辦雜差的小吏,連夜去敲樂戶的門,傳喚綠章。

  「春宵苦短。告辭了!」

  「再坐一坐,再坐一坐!」趙文華拉住他說,「你我是孤軍奮戰,要背貼背,才能力戰四方。」

  胡宗憲不明白他這時候怎麼會想出這麼一句話來說?不過他的話倒是意味深長。一個人再有本事,也難顧背後,貼背力戰,彼此彌補弱處,確是必要的。

  「你的背後是朝廷,有我!」趙文華拍拍胸說,「我的背後是張廷彝,那要靠你了。」

  「大人言重。」胡宗憲不知道他要出什麼對付張經的難題叫自己去做,不敢大包大攬地答應,反先躲開一步,「我那裡比得上張總督?」

  「為什麼比不上!汝貞,你不可妄自菲薄。你的志氣、才具,哪一樣比不上張廷彝?」趙文華緊接著說,「比不上的,只不過是眼前的地位。然而,這也不過是一時之事。汝貞,你只要聽我的話,我包你不出3月,便有彈冠之慶。」

  「是!」胡宗守長揖到地,「多謝大人栽培。」

  「也要老弟自己盡心。」趙文華撫著他的背說,「這兩天是個關鍵。只要趙玄初能夠成功,以後一切都順利了。」

  胡宗憲被提醒了,羅龍文的奇計能否奏功,實在關係重大,得要時刻注意。這樣想著,片刻不能停留,辭別趙文華,去幹正經。

  說幹正經,其實只是通前徹後,全盤考查公私兩方面的形勢。不過,這必須一個人關起門細想,所以急急告辭,回到寓處,意想不到地羅龍文在等候。

  平時已是四更將近,羅龍文在他的客廳中打了一個盹,胡宗憲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,「小華!」他握著客人的手問:「什麼時候來的?」

  「早就來了!」聽差在一旁代答。

  「你怎麼不派人來通知我?」

  「是我攔住管家的!」羅龍文急忙替聽差分辯,「管家說你老在趙侍郎行館,不便驚動;而且,我也不願讓人家知道我在這裡。」

  入夜相訪,逗留至深宵不去,必欲一見主人,這當然是有極其重要而且緊急的事要談。胡宗憲便肅客人書齋,同時吩咐多備熱茶點心。

  會到面,彼此都從容了。羅龍文洗過臉,喝碗熱茶,頓見神采奕奕,精神旺盛,好整以暇地觀賞書房中的文物清供。一方硯臺、一具香爐,都可以談個半天,只是晨雞已唱,不能不談正事了。

  等胡宗憲揮去僮僕,親手關上了房門,羅龍文方始低聲說道:「我有件大事,要來請示三老爺,如以為是,立刻就要開始辦,所以我一直守候到現在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很注意地看著他:「乞道其詳!」

  「三老爺,各路人馬雲集在這一隅之地,能不能盡殲倭寇海盜?」

  「不見得!」胡宗憲搖搖頭,「就算能盡殲倭寇海盜,也不能說是就此成功了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『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』。今年滅了倭寇,明年新倭又來。至於海盜,只要有外寇,就一定有內奸,更是殺不盡了!」

  「三老爺的看法入木三分。所以我久有一計,而且早有準備,一直不肯跟任何人說;到今天才敢跟三老爺商量,就因為只有你老懂其中的道理。」

  「多承厚愛,感何可言!」胡宗憲很欣慰地說,「且請細說究竟。」

  「我在想,使倭寇望我東海而生畏,必得接二連三地予以重創。而又非沿海備倭、志在擊退所能收功,要深入其中,裡應外合,逃到哪裡敗到哪裡——哪怕他逃到汪洋大海,官軍力所不及之處,仍舊會吃敗仗。」

  「這倒要請教高明了。」

  「我的話似乎荒誕不經,說穿了三老爺就會明白。為何官方軍力所不及之處,仍舊會吃敗仗?很簡單,叫他們窩裡反,自己打自己,落個兩敗俱傷!」

  「妙!」胡宗憲驀地裡一拍額頭,「等我細想一想。」

  他所想的不是這條計策的本身,而是胡元規對他提過的警告。

  胡元規說過:「羅龍文心術不正。只可用他的才具,他出的計策,能行不能行要自己作主。」這是個忠告,也是個警告,此刻必得記住!

  因為有此警惕,胡宗憲不敢先作承諾,很謹慎地說:「足下的見解超卓,欽服之至。不過,做起來似乎不容易。有何奇計,請以教之。」

  「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!如果能有一個人打入敵陣,並獲重用,平時深藏不露、秘密部署,到得有十分把握的時候,大舉策動,可以使得倭寇海盜,自相殘殺,同歸於盡,永絕後患。」

  說得很動聽,其實是空話!胡宗憲心想,打進去還容易,要想獲得重用,能有策反的力量,是件很渺茫的事。不過這話不便率直駁他,只是問說:「我聽元規談過,不是有人埋伏在那裡嗎?」

  「非也,非也!這個人不僅僅刺探機密,暗遞諜報,要能在敵陣中自張一軍,足以左右全域的才算。」

  「這,」胡宗憲有些困惑,直覺地答說道:「這是非常之舉——」

  「是的。」羅龍文搶過話來說,「欲行非常之舉,必待非常之人。這個人在我夾袋之中。」

  「噢!」胡宗憲不知是驚是喜,「是何等樣人?」

  「三老爺,」羅龍文有歉疚的神色,「此時尚不便明言。所可奉告者,此人與汪直有舊,而且深得賞識。一旦投了過去,汪直必資以為得力助手。」

  「這就是說,此人一去,亦會當海盜的頭目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亦會勾結倭寇,騷擾我沿海各地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亦會殺人放火、姦淫擄掠?」

  「勢不可免。」

  「那不行!」胡宗憲大搖其頭,「這不就是名副其實的縱寇殃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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