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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羅小華名龍文,是在徽州崛起不久的富翁。徽州多巨賈,或者開典當,或者做鹽生意,是怎樣發的財,來路十分清楚;唯獨羅龍文緣何致富是個迷。有人說他掘著了藏銀;有人說他交結海盜,黑吃黑侵吞了一筆寄存的贓銀;還有人說他曾經高人傳授,會點鐵成金的法術。比較可信的說法是,羅龍文少小離家,投身在一家豪富人家做書僮,主人是收藏古玩字畫的大名家,因而羅龍文亦精於鑒別,並學到了一手造假字畫、假古董的本事,起家即由於此。

  此人多才多藝,最為人稱道的,就是他制的墨,與黃金同價,一兩金子一兩墨。還有一樣絕技,就極少人知道了,他能入水個把時辰不露面,在水中如何呼吸,就跟他如何發的財一樣,皆是個極大的迷。

  「這些都還在其次。」胡元規說到這裡,臉色變為很嚴肅了,「此人足智多謀,善出奇計,三爹,你可願意結識此人?」

  「哪有不願之理!」胡宗憲看一看四壁字畫,「想來此君就是養王翠翹的大戶。何不此刻就請來一見?」

  「此刻不在,稍停數天,我為三爹引見。不過,」胡元規的神態越發鄭重其事,「此人心術不正,三爹只可用他的才具,他出的計策能行不能行,千萬要自己作主!」

  「怎麼?」胡宗憲想了一下問道:「莫非他還會勸我謀反不成?」

  「這就不敢說了,反正三爹心裡有數就是。」

  「好!」胡宗憲深深點頭,「我懂你的意思,用其長,舍其短。」

  酒到三分,賓主都深感投機,因而拋卻矜持,脫略形跡;胡宗憲雖未到放浪形骸的地步,但已像熟客那樣,對王翠翹調笑親熱,不大有顧忌了。

  「說你彈得一手好琵琶,唱得一口好吳歈,這該讓我見識見識了吧?」

  「今天怕不行了!」王翠翹蹙著眉說。

  「為什麼?」胡元規搶著問。「你看!」王翠翹將右手從胡宗憲的掌握中抽了出來輕輕揉著,「這只手都不是我的了,哪裡還能彈琵琶?」

  「這怪我!握得太久,氣血有些停滯了。不要緊,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了。」

  「算了吧!」王翠翹將右手往懷中一縮,狡黠地笑道:「還想撿我的便宜。」

  「這可是冤枉人家了!」胡元規在一旁湊趣,「老爺學過按摩,你何妨讓他試一試。」

  做作過分就無趣了。王翠翹便伸出手去,讓胡宗憲將她的手心手背,五指關節都細細捏到。這一下,血脈暢通,五指靈活,王翠翹亦相信胡宗憲真的學過按摩了。

  從侍女手中接過琵琶,卸去錦套,王翠翹先取一塊乾淨羅帕,細細抹弦,然後轉軸調音。果然入手不凡,叮咚兩響,便有高山流水,幽谷鳥鳴的意致;胡宗憲不由得整頓全神,屏息以待。

  而王翠翹卻從容得很,先喝口茶,潤潤喉;套上銀比甲,抱起琵琶,半掩粉面,卻還有兩句話交代。

  「倭寇倡狂,害得我們百姓家奇人亡;如今大軍雲集,眼看小鬼、漢奸要有苦頭吃了!請三老爺滿斟一杯,我彈一曲《十面埋伏》,替你老下酒。」

  「說得痛快!」胡宗憲的意興更豪了,「我幹三杯。」

  「慢慢!」胡元規看他已有酒意,急忙攔阻,「這也是翠翹的『十面埋伏』,三爹,你當心著了她的道兒。」

  「什麼話?用不著她十面埋伏,我寧願自投羅網。溫柔陷阱,雖死不辭!」說著,胡宗憲一仰脖子便幹了一杯。

  這是所謂「越扶越醉」。胡元規因為還有正事,便向王翠翹使個眼色,示意她不可再藉故勸酒了。

  王翠翹使個會意的眼色,隨即撥動琵琶。一開始便是金革之聲,仿佛轅門傳鼓,點將發兵,弦音輕快爽朗,是那種士飽馬騰,躍躍欲試的光景。接下來馬蹄聲疾,雜以風卷旌旗,獵獵作響,是踏上征途了,這樣數番迭奏,漸趨輕緩,終於轉成沙沙的步伐聲,間或有戰馬輕嘶、梟鳥驚鳴,宛然黑夜山谷中卷旌旗,包馬蹄,啣枚疾走的光景。

  側身靜聽的胡宗憲剛要發話,只聽弦音一變,又轉為輕快;王翠翹在《十面埋伏》中,別出心裁加了一段《百鳥朝凰》,鴉飛省噪,鶯囀燕語,意味著天色已曉。於是驀地裡「鐵騎突出刀槍鳴」,但見五指如飛,彈打挑抹。閉目靜聽,似乎人喊馬嘶,天搖地動,置身於戰場之上。胡宗憲百脈賁張,忍不住睜眼伸手去取酒杯了。

  而王翠翹的琵琶,「四弦一聲如裂帛」,收束了戰局,轉為舒徐寬緩之音,牧馬桃林,叱犢平蕪,是解甲歸田了。胡宗憲的心情也就平伏下來,啜一口酒微笑著,靜靜地欣賞弦音中那種樵歌漁唱、晚鐘悠然的恬適情趣。

  「獻醜,獻醜!」王翠翹戛然而止,放下琵琶,臉上紅馥馥地已見汗了。

  「辛苦、辛苦!可惜美中不足。」胡宗憲說,「沒有『鞭敲金蹬響,人唱凱歌還』的意味。」

  「那一來不就痛飲黃龍了?」王翠翹笑著回答,同時望一望胡元規。

  「三爹,翠翹是怕你喝醉了,就不能細賞她的歌喉。」

  胡宗憲恍然大悟,怪不得她的琵琶每到亢奮激動時,便轉為輕柔和緩。原來是怕鼓動了自己的酒興,不能遏制。這番好意,倒不可辜負。

  「痛飲不可,淺斟低唱總不要緊吧?」

  「當然!」胡元規問王翠翹,「唱個什麼俏皮一點的曲子?」王翠翹偏著頭想了一下,忽然面露笑容。「有了!」她說,「新近請人編了一支《門神》,倒有點意思。不過唱少白多,只怕不中聽。」

  「好,好!」胡宗憲首先鼓掌歡迎,「吳儂軟語,白口也好聽!」

  王翠翹便重抱琵琶,彈罷《過門》,啟口唱道:「結識私情像門神,戀新棄舊忒忘情。」

  「怎的結識私情像門神?」胡元規插了一句嘴。

  「呶——」王翠翹用蘇州話道白,「記得去年大年三十夜,拿我千刷萬刷,刷得我心悅誠服;千囑萬囑,囑得我一板個正經。我雖然圖你糊口之計,你也敬得我介如神,我只望你同心合意,撐立個門庭。有介一起輕薄後生,拿我摸手摸腳,我只是聲色弗動;並弗容個閑神野鬼,上你搭個大門——」

  道白念到這裡,胡宗憲聽出味道來了。因為從第三句開始,有了韻腳,也有了板槽,字句多寡不同,念來便快慢有節。抑揚頓挫,輕倩流利,配合撥弦作拍,韻律分明,那就道白亦同歌唱了。

  於是,他越發凝神靜聽,不肯放過一個字,只聽王翠翹聲情激昂,是為門神在訴苦衷、發牢騷:「我為你受仔許多個烹風露水,帶月披星:看奇仔幾何簷頭賊智;聽得仔幾何壁縫裡個風聲。你當初見我顏色新鮮,哪哼個喝彩?裝扮花梢,加倍介奉承。阿曉得貼得我筋皮力盡;磨得我頭髮蓬塵;弗上一年個光景,只思量別戀個新人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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